台湾舞者的敦煌舞之路
“我就觉得自己很愚蠢,为什么有这么伟大的中华文化——从小父母就告诉我家乡怎么样,而我没有去利用这伟大的遗产,为什么我还跑到日本来跳西方的芭蕾?”樊洁兮说。
樊洁兮的敦煌舞是现代舞 照片由樊洁兮提供
樊洁兮的妈祖舞跳得就像飞天 照片由樊洁兮提供
21年前,台湾舞者樊洁兮从敦煌出发,找到了她的舞蹈之路。21年之后,她才开始为大陆观众接受。其间,她与先生柯锡杰曾一次次为抱负不得施展而抱头痛哭。这一次,樊洁兮特意将分散在全球各地的亲朋好友都请到北京:“让他们看到,我是真的做出来了。”
手也要跳舞
对樊洁兮的第一印象通常来自握手的时候,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她,手竟柔若无骨,加上冰凉,握住时,让人不禁一惊。再细看,修长,乳白色泛着光彩,像瓷器。她自己也细看了一下,说:“以前更好看。”
樊洁兮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手很特别:“只要我的手一动,大家都说特别漂亮。”她从小就喜欢跟着音乐起舞。不跳舞的时候,却安静到根本懒得动。她三岁开始跳民族舞,小学三年级转而学习芭蕾舞,初中毕业后进入当时的文化学院舞蹈专修科。这时她开始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芭蕾、现代舞的手部、胳膊线条都是硬硬的,没有弯曲的线条?”
她说这话时,打开双臂比了一个芭蕾里的经典姿势:手臂伸直,手指自然延伸。转瞬,她将两臂扭成S型,大拇指与食指指尖聚拢,剩下三指翘起,柔中带力——典型的敦煌舞姿势。
樊洁兮为《敦煌》的舞蹈部分挑选了6名舞蹈演员,基本标准是:身材要高挑,手要美。
“敦煌舞的手姿是区别于其他舞姿很重要的部分,因为它风格强又很丰富、很美,敦煌舞的手姿有百种之多。”现任教于北京舞蹈学院的史敏介绍说。樊洁兮第一次看到这种舞姿是在大学里看学姐们的表演,如今回想起来,她说:“当然比起后来我看到的敦煌舞,味道是不够的,但当时已经是很吸引我了,她们也开始使用飘带,色彩也和一般的民族舞蹈不一样,音乐好像比较简单,而不是像一般民族舞那么热闹,很美很空灵的。”
1980年,樊洁兮到日本谷桃子芭蕾舞团进修。当时的日本有一股敦煌热,因为NHK与CCTV合作的大型专题片《丝绸之路》的播出,以及楼兰古城考古发掘的新闻。樊洁兮在这里看到比台湾更多的有关敦煌的信息。
急性子的樊洁兮当时就想去敦煌,但当时两岸关系紧张,不得成行。“我就觉得自己很愚蠢,为什么有这么伟大的中华文化——从小父母就告诉我家乡怎么样,而我没有去利用这伟大的遗产,为什么我还跑到日本来跳西方的芭蕾?”樊洁兮说。她的父亲是河北人,在北平长大,母亲在重庆出生长大。
1982年,樊洁兮提前结束在日本的进修,返回台湾。“结果我一回台湾人生就起了变化,我认识了柯锡杰。”樊洁兮笑着说。
先结婚,后恋爱
在台湾,柯锡杰的名气很大,被称作“台湾现代摄影第一人”,而樊洁兮常常被介绍为“柯锡杰的舞蹈家太太”。柯锡杰在接受媒体访问时曾回忆他与樊洁兮的第一次见面:“她那时候刚由日本学芭蕾回来,想要做个介绍艺术的电视节目,约了我见面。大家喝啤酒,她一端起杯子,我吓一跳——多么美丽的手!我在美国拍商业广告,知道这样的手在纽约可以赚多少钱。”
樊洁兮对柯锡杰的好感却是因为舞蹈而产生。当时樊洁兮28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舞者。柯锡杰52岁,在激烈竞争的纽约商业摄影中站稳脚跟,在国际摄影界享有声誉。他拍摄过许多知名舞团和舞者,包括林怀民的老师、启发台湾现代舞的黄忠良。樊洁兮14岁时就曾在报纸上看到柯锡杰所拍的黄忠良的舞蹈照片,她琢磨的是:“西方舞蹈为何能跳得如此科学!连身上每块肌肉的运用都不放过。那么,中国舞蹈呢?为什么找不到完整的系统解说?真正由中国肢体语言出发的舞蹈在哪里?”
樊洁兮推掉了做电视节目的计划,追着柯锡杰谈了一个月的舞蹈,而柯锡杰追着樊洁兮谈结婚则花了三年。“台湾人世俗的看法是:樊洁兮抄短路,选了一个有名的摄影家嫁给他,那她以后就可以更快出名。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樊洁兮说。不过当记者问起:“那是不是因为他是美国国籍,嫁给他就可以更快去敦煌?”樊洁兮笑答:“这个是有的。我们是先结婚,后谈恋爱。”
1985年,柯锡杰来到甘肃,为电影《大漠紫禁令》勘选外景,同时认识了电影的编舞、甘肃省艺术学校校长高金荣。高金荣带着他看了艺术学校的学生表演。柯锡杰边看边录像——他一定要让樊洁兮看到。樊洁兮看后泪流满面:“在舞蹈上,敦煌就是我的家乡。”
同年,两人在纽约低调结婚。樊洁兮对结婚提出的两个条件:不对外公开、婚后不生小孩。柯锡杰答应了。按规定,樊洁兮要等婚后在美国居住几个月,然后才可以获得绿卡。但是樊洁兮等不得这几个月,托人辗转提前拿到可以多次进出中国的签证。这次北京演出时,樊洁兮特意邀请了当年曾帮她发过一份电报的先生来看演出:“我说你二十年前帮了个大忙,今天看到了成果。”
1986年5月,樊洁兮终于来到了甘肃。“在出租车要进入鸣沙山的那条道上,在车的右边就已经看到海市蜃楼了,我就激动地叫司机停下来,我在路边跳啊跳啊,我先生就给我拍了几张照片。我说我终于到这里了。然后就让司机继续开,到了莫高窟门口,也是很激动。开始看壁画就一直会掉眼泪。”樊洁兮回忆起来还是手舞足蹈。
进入洞窟,樊洁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九层楼”大佛。洞里光线暗暗的,大佛非常高,樊洁兮仰得脖子都快断了。柯锡杰拉着她从旁边栈道慢慢地走上去——那时佛像在修。栈道并不坚固,一步一晃悠。两人终于走到顶,看到了大佛的表情、眼神,樊洁兮的感受只能用“震撼”两字形容。
看完大佛,他们发现有些壁画是包裹起来的。在当时敦煌文化研究所的所长段文杰帮助下,樊洁兮得以看到几个有舞蹈形象的洞窟。“印象最深的是唐代的几个窟,有个洞窟并不大,但是一进去右边下面有一对舞人,像胡旋舞的感觉,下面踩着小毯子,动作很大。这两个人打扮像女的,但是身材又是壮硕的、像男性。看得出胡旋舞的味道是活泼的、精神的、强劲的,头发都飞起来,动感非常强烈。我不断地看,在那个洞窟呆了很久。后来讲解员又带我去找‘反弹琵琶’,也在一个很高的洞窟里面。我们爬梯子,一直看一直看。”樊洁兮边回忆边缩起肩膀,比划着低头弯腰爬楼梯的动作,双手还仿佛举着一个手电筒。
敦煌之前,樊洁兮已经在兰州停留了近三周。虽然也有人怀疑樊洁兮是“台湾来的舞蹈间谍”,但更多人对这个舞者提供了帮助。甘肃省歌舞团让她去看《丝路花雨》的排练。甘肃省艺术学校也常常让她去学校听课,还送给她一套教学资料。
纽约走红之后
樊洁兮一直强调自己的敦煌舞不是古典舞,是现代舞。不过敦煌取回来的“经”,已浸淫到樊洁兮的骨子里。2002年,她编创以妈祖林默娘为主角的新作品,想有新突破,却发现自己怎么跳都是飞天。“很生气。我先生就鼓励我说当然啊,这个东西在你身体里面已经十几年,不过你也说飞天有各种不同的形象。这话点醒了我。”樊洁兮说。
她继续研究关于林默娘的日文资料,其中说到林默娘年轻时常在月光下练武、冥想。于是樊洁兮将武术的感觉引入,编出健舞,与敦煌软舞结合,成了《妈祖·月见之舞》。在樊洁兮看来,妈祖与飞天的精神一脉相通——“服务大众”。舞姿上一脉相承的则是对手部动作的强调。
丝路走完,樊洁兮不能返回台湾,而是在纽约开始研习甘肃艺术学校的教材。她发现这套教材主要是用来训练12到17岁的舞蹈演员,对当时已30岁的她来说不尽适合,但是丰富的手部动作最能发挥她所长。到纽约一个小剧场演出时,樊洁兮又发现空调吹出的风让飘带无法按排练时那样舞动,反而容易缠到她的身上。此后,樊洁兮去掉飘带,强化双臂和手的摇曳生风,配上脚步的轻盈,产生翩然飞天的效果。
服饰的设计也别出心裁。樊洁兮舍弃鲜艳的颜色,以紫色和淡彩绿、淡的红砖色为基调。头饰和服装都更加简洁、贴身。此次《敦煌》演出,服装都由她自己把关。6个舞者的服装色彩由深到浅有所区分,形成舞台层次感。舞者在抬手时,紧身衣的腋下有空隙,不行。舞者上台时穿文胸,不行——“舞者转身之后,观众看到仙女背后有一个横条在那里,不是很可笑吗?”
甘肃省艺校的教材里,已有专门的呼吸训练。皈依佛教的樊洁兮,又把宗教精神融入表情、动作中。训练舞者时,樊洁兮第一节课总是先讲佛教与敦煌文化,每次上课之前,总要先让舞者静坐、冥想,呼吸和眼神是她最看重的基本功:“我现在的年龄要庄重、严肃、含蓄、内敛,又带有一点活泼。如果是十几岁的少女,可以训练出一种由内心发出的微笑。”
她也训练男舞者:“莲花童子有少男有少女。飞天也有男女之分,印度壁画里的飞天有一男一女,中间带着一个小孩子,一家人这么飞出来。所以我觉得可以更活泼展现飞天。我训练过两位男舞者。他们的表情、肢体可男可女,是中性的。”
樊洁兮的敦煌舞先在纽约走红,1989年,才获得台湾当局认可,从此樊洁兮夫妇长期定居台湾,还成立了“洁兮杰舞团”。当时,台湾的舞蹈生态已是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一家独大。“我之所以今天在台湾还能发出声音,是因为我找到了敦煌。”樊洁兮说。
现在,樊洁兮终于将声音发到了祖国大陆。《敦煌》舞台剧的演出是由大陆的舞者完成,樊洁兮跃跃欲试的是自己登台:“敦煌舞蹈最大的优势是没有年龄压力,我可以一直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