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军政府迷局
“军政府”常让人联想到暴力、压迫和腐败,但从历史上看,并非如此黑白分明
“军政府”常让人联想到暴力、压迫和腐败,但从历史上看,并非如此黑白分明
11月11日,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举行3日宣布紧急状态后的首次新闻发布会。美国《纽约时报》记者注意到,面对西方记者的诘问,穆沙拉夫脸上直冒汗。
1999年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穆沙拉夫,正面临执政以来的最大考验:西方盟友要求他尽快恢复民主政治,而国内极端主义势力和反对派已经对他形成巨大威胁。这次,因为最高法官要审查他10月选举中当选总统的有效性,他“铤而走险”宣布紧急状态,意图恢复强人统治。
面临法院、媒体、反对派的共同压力,一份最高法官的裁决能让穆沙拉夫喘不过气,远没有他的缅甸同道那样潇洒。在缅甸,军政府9月份刚刚平息了一场僧侣们举行的和平游行,将军们长达45年的统治,仍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挑战。
与缅甸相邻的泰国,上世纪90年代以来被称为亚洲民主社会的样板,不料去年9月的不流血政变,将泰国重新拉回军人执政年代。军政府宣布,将于12月23日进行全国大选。但最近政变领导人、副总理颂提再次表示,如果前总理他信的支持者获胜,泰国将面临再一次的军事政变。
三个中国的近邻,三个军政府统治的国度,其政治局势因为军人领导而充满变数。其现实处境和未来走向,令人关注。
“枪杆子”里出政权
从东南亚到南美洲,再到非洲,二战后,军人干政可谓蔚然成风。东南亚国家从过去的农耕社会直接进入工业化阶段,引进的西式议会民主普遍水土不服,导致军人凭借武力主宰国家政治的局面一再发生。
泰国的君主立宪政体也是在1932年的一次政党政变中产生的,没想到刚踏上民主之路,当时的少壮派军人组成临时政府,就开了泰国军人干政的先河。
1958年,政变上台的沙立·他纳叻元帅抛出以泰国传统集权统治思想为核心的“泰式民主”建国理念,并通过1959年宪法第17条赋予了总理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开始实行军人统治。1973年,青年学生们以上百个生命的代价,迫使沙立的继任者下台。此后十多年间,军人与职业政客交替掌权,民主政治渐入人心。1991年,军队发动了自1932年以来的第19次军事政变,试图扭转民主化潮流,但在强大的民意面前,军人势力隐退幕后。
泰国国王普密蓬即位61周年,共经历了19次政变和15部宪法。但所幸有他在位,加上这些年来泰国各种社会政治团体的发育,军政府在泰国始终受到其他政治力量制约和限制,一直不具有压倒性优势。
巴基斯坦自1947年实现独立后,也经历四次军人执政,至今60年里,平民政府的统治时间仅有27年。
1956年3月巴基斯坦成为共和国,随后二十年大部分时间成为军人政治的天下。1977年7月,齐亚·哈克将军夺取了政权,并处死了刚获得选举胜利的阿·布托。在齐亚·哈克1988年遭遇空难后,老布托的女儿贝·布托和谢里夫先后执政,直到1999年,当时的陆军总参谋长穆沙拉夫发动政变。
穆沙拉夫仍是军人,但巴基斯坦政府一直保留了一点民主传统,除几个重要政府部门外,大多数部门负责人都不是军人。而媒体仍然可以自由独立地批评总统,穆沙拉夫的反对派,也可以在街头举行抗议集会。
相对于巴基斯坦和泰国,缅甸的军人统治最为彻底。军人领导者控制着缅甸政府从上到下的所有部门。如一位缅甸记者描述:“你到邮局寄信,办事人员都是有军衔的军人。”在当地报章中和电视中,清一色是穿军服的政府官员接见某某和巡视某地的报道。
缅甸的军政府统治始自1962年。缅甸联邦于1948年诞生后,新的民选政府未能处理好民族问题,不同民族、派系之间武装纷争不断。1960年缅甸举行大选,反法西斯人民自由同盟的领导人吴努(UNu)取得执政权。军方强硬派人物开始坐不住了。1962年,吴奈温将军发动政变,直接走上前台。
1988年缅甸全国性的抗议招致军政府的武力镇压,但也使吴奈温被迫退位,另一位将军苏貌继任。1990年,缅甸也举行了多党制民主大选,以昂山素季为首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大获全胜,进一步刺激军政府强烈反弹。将军们以必须先制宪后交权为由拒绝交权。随后丹瑞大将从1992年主政缅甸至今。
合法性来源:政绩
“军政府”常让人联想到暴力、压迫和腐败,但历史并非如此黑白分明。人们还记得,泰国去年的军事政变,街头的坦克得到了部分民众的鲜花和掌声,城市里的中高收入者,大都反对他信的经济政策。
亚洲国家二战后脱离殖民地独立后,农耕社会和与现代民主社会相碰撞,初级的民主政治伴随的是腐败、政府低效,这些构成了军队领导人夺取政权的民意基础。印尼的苏哈托政权因此而起,1999年发动政变的巴基斯坦总统穆沙拉夫同样因此而起。
军政府结束了国内的腐败和无秩序,重新给百姓带来生活的稳定,这也成为他们执政的合法性来源。
按东南亚研究学者、华南师范大学副教授唐昊的分析,从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实现独立的亚洲各国,在争取独立过程中,军队在斗争中迅速发展壮大,并吸引大批的精英。“在这些国家,军队扮演的常常是政权监督者的角色。政府干得好,军队不做声,干得不好,军队便出面监督了。”唐昊说。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军人统治在东南亚普遍回潮,军人挟持这些国家进入威权政治时期。但历史的吊诡是,恰恰在这一时期,东南亚许多国家都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成绩。
军人们意识到,要延续后续的统治,必须获取新的合法性。他们通常不认可通过选举当政,认为是回到民主的无秩序状态而加以否定,余下的选择便只有政绩的合法性——发展经济,让民众认可军政府统治。如拉美的智利、阿根廷到东南亚的印尼和泰国,自上世纪60年代起,军政府在带领国家求发展方面可谓不遗余力。印尼实现了连续三十年的经济增长,而泰国成为后发国家中的先进代表。
巴基斯坦在军人政府统治时期,经济上的表现和维持国内秩序上的表现也明显强于民选政府。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傅小强介绍,巴基斯坦的民选政府代表大地主阶层的利益,未上台几年便腐败丑闻缠身。而军政府上台之后,首先强力推动利益再分配,往往更照顾中下阶层的利益,相关的经济政策也更易于推行。
这几年来,虽经历“反恐”和极端主义势力的不断干扰,巴基斯坦自2003年以来连续实现了经济增长,年增长率达到7%以上。按傅小强的观察,巴基斯坦政局陷入一个周期性变化:军方统治时社会稳定,在财富分配上向中下层民众倾斜,腐败也不严重,但接下来政府就面临还政于民和回归民主的要求。
而一旦回归民选政府时代,没过多久又会贪腐频仍、社会动荡。这时,普通民众对社会稳定和发展经济的愿望,又将超越对民主的需求,构成了下一个军政府的民意基础。
唯一的例外是缅甸。吴奈温上台之初便强力推行“国有化”,将大批银行、商业直接收归国有。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独立时差不多是东南亚最富裕国家的缅甸,已经成了世界最穷的国家之一。今年10月,一位仰光的记者到泰国参加一场国际会议,竟然要找同事借皮鞋穿。
但历史的悖论是,当这些国家的经济社会得到发展,中产阶级发育,新兴的社会力量蓬勃发展,军政府政治上的好运便结束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从南美洲到东南亚的不少军政府纷纷瓦解,代之以民选政府。
泰国的经济腾飞壮大了城市中产阶级。在民众日益强大的民主呼声下,1992年的大规模反军政府游行深刻改变了泰国的政治制度。游行被军方血腥镇压后,国王普密蓬严厉斥责,令军队领导人在他面前长跪不起。之后的十多年里,泰国基本上摆脱军队力量的统治,迈入民主政治时代,并在十年的时间内一跃成为亚洲民主的新样板。
而在缅甸,在经济上“不作为”的军政府却通过多年的苦心经营,确立了军队在国家的唯一领导地位,其政治寿命远胜过印尼、泰国和阿根廷军政府。即使在1988年群众运动的惊涛骇浪中,他们仍然能够屹立不倒。9月底僧侣示威游行之后,缅甸军方领导人丹瑞大将的执政稳定性,也远强于风雨飘摇之中的穆沙拉夫。
还权与民?
“有时候为了打破僵局,有些人就不得不做某些事情。就好像你的电脑出现死机,什么也干不了的时候,你必须按下重启按钮,或者关机。”泰国国家管理改革委员会发言人他威普少将曾这样解释政变的原因,他也不得不承认,政变“违反了法律”。今天的世界形势之下,即使是军事强人,也不可能对民主潮流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军政府上台后,一个共同的特点是承诺还权于民,在未来实现民主。这道生死咒,在军政权出生的同时便已套在他们的头上,并在随后的日子里如影随形。
在军政府统治最为稳固的缅甸,执政者对民主和制宪的承诺也从未松口过。前任总理钦钮因为提出七步民主路线图而被解职,可见缅甸军政府对待民主话题仍很谨慎。
枪杆子打出的政权,如果落到只有用枪杆子才能驱赶,那样这个政权的下场一定和上一个政权一样悲惨。无论他们在台上有多大权力,他们都有可能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推翻。
军事强人齐亚·哈克曾在80年代处死贝·布托的父亲,自己死于1988年一场不明不白的空难。而在缅甸,据新华社报道,吴奈温在1988年交出权力后一直被软禁到去世,他的女婿和三个外孙都被以叛国罪处死。
军政府可能清除掉民选政府的贪腐和低效,但失去了民主政体的分权制衡,军政府领导人同样难以避免这样的问题。印尼的苏哈托家族积累的巨额财产令人瞠目。在泰国,颂提以贪腐为名将他信赶下台,而一年之后,记者在泰国,便已听到当地人对颂提和其他军队将领“也不干净”的种种议论。
军政府的降临推翻了早产的民主,抑制了民主意识在整个社会的发育。如唐昊所言,军政府的介入解决泰国民主政治初期的乱象,泰国民众暂时得到了安宁,但却失去了通过自己的摸索去修补民主问题的大好机会。即便今后泰国重回民主政体,强大的军队可能始终如一道阴影,使民选政府不得安宁。
泰国政变领导人颂提已于10月辞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的职务,进入内阁任副总理。全国大选也将于12月23日举行,不出意外,军政府将按意图卸下政权重担,恢复正常的民主政治秩序。
走在曼谷街上,军人银行可见,而两家电视台仍然控制在军人手里。军方在泰国政治生活中的强大影响力,远远未能消除。在泰国,军人一直被视为国内政局的稳定力量和对国王忠诚的象征。一旦国内政局不稳,民众的目光很自然便投向了军队。
而在缅甸,相对于军政府的统治一切的态势,昂山素季领导的民主联盟并无执政经验,把他们团结到一起的力量就是对军政府的反对。设想在将来,失去了这样一个“敌人”,他们是否还能够坐在一起组成政权?是否具备足够的政治经验,共同实现缅甸的民主化?
11月3日,穆沙拉夫宣布紧急状态之后,有关他面临军队内部的新军事政变的传言迅速增加。
三个命运多舛的国家,有着共同的军政府经历,都接近于不同命运选择的十字路口,对于民主、稳定和繁荣的追求,可能都难免坎坷波折。
(华南师大副教授唐昊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