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煤喝尿 矿工兄弟130小时井下逃生
在救援队已放弃救援4天后,孟宪臣和孟宪有在井下吃煤喝尿,凭着自己的双手和一把小镐头,钻出了井外
2007年8月27日晚,孟宪臣(左二)、孟宪有(右二)和他们的妻子团聚在一起。 韩萌/图
矿工手指的洞口,就是孟宪臣、孟宪有亲手挖掘的活命之路。 王贵彬/图
“再过两天我们就回家了。”8月15日,孟宪臣和孟宪有给内蒙古的家里打电话说。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预定的回家时间被推迟了。8月18日晚,他们因为一场矿难被困在了北京市房山区的井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救援队已放弃救援4天后,他们在井下吃煤喝尿,凭着自己的双手和一把小镐头,钻出了井外。
塌 陷
出事前16天,孟宪臣和孟宪有离开北京市房山区史家营乡的一家大矿,跑到一家非法私人煤矿做工。与正规的大煤窑相比,小窑工钱高,支付工钱的周期也短,兄弟二人打算趁秋收前再做一个月,多挣些钱来补贴家用。孟宪有有两个孩子,一个读高一,一个读高三,每年的学费就要一万元,如果仅靠家里10亩地的收成,经济会非常紧张。
8月18日,孟宪臣和孟宪有两兄弟已经在井下干了四五个小时,弟弟孟宪有在挖煤,哥哥孟宪臣拉着煤车要往外送。孟宪臣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是晚上10点,他俩打算再干一阵就上井吃饭。
几分钟后,煤矿突然塌冒,毫无预兆。
孟宪有看见前方通向出口的地面突然下沉,巷道顶端的煤、土、石块瞬间下落,支撑加固巷道的木头支架在压力下扭曲着,随着地面的沉陷而瘫倒。一时间巷道内灰尘弥漫,一股巨大的气浪逼得二人猛退几步。
一缓过神,二人回身就往巷道深处跑,塌陷的巷道一口气追了过来,边缘在背后不断地逼进。直到追出五六米,塌陷才停下来。
但出口已经被完全封死。
这家煤窑的规模很小,窑上只有七八个煤矿工人,井下没有任何安全设施,没有主副井之分,也没有进出口之别,来去只一条通道,被工人们称为“独眼龙”。
井下巷道共长30米左右,现在,二人被困在约15米长的空间之内。他们看着未塌陷处的巷道支撑架在余力的压迫下,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兄弟二人“心里那个怕啊”,但之前20年的矿工经验让他们冷静下来,两人找来巷道内仅有的三根木头,两根为柱一根为梁,在靠近塌冒的区域为巷道打好支架,以此来加固棚子。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道内的支架才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两人想起刚才曾听到煤和石块砸在煤车上发出的乒乓乱响声,想来是砸在正在往外拉煤车的亲戚刘子君的车上,“刘子君完了”,想到这是刘子君第一次来房山就出了事,不禁悲从中来,抱在一起哭了好一阵。
事实上,刘子君并没有死。他正往外拉煤车,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浪,回头一看地陷天塌,他拔腿就跑,跑出几步才想起将小车放下,接着又跑,砸下的石土迅速埋了小车,贴着他的屁股追,好在他一米六出头的个子非常瘦小,在狭窄的巷道里相对灵活,跑出去约四五米后,塌陷止住了,他赶紧从井下爬了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当天在井下开卷扬机的刘国军。
自 救
老鼠洞一般的小煤窑,在北京市房山区史家营乡非常普遍。其挖煤历史可追溯到辽代,在明清时期进一步发展。按《百花山志》记载,清代时,此地的煤炭开采为手镐刨挖,井下运输为人力背拖筐或口袋,以油灯照明。到了21世纪,煤矿依然是史家营乡的主要经济来源,作业方式也依然近乎原始。
这里的煤层很浅,“露头煤”多,往地下挖 30 到 50 厘米就能发现煤层。渐渐地,像孟家兄弟这样来自河北、内蒙古的外乡人越来越多,和当地人的比例已经达到了 1∶1 。非法私窑屡禁不止,也导致该地区矿难频发。只是在外地动辄几十上百人的矿难比照下,这里一次死亡多则四五人、少则一两人,并不引人注意。
刘国军和刘子君两人一碰面,发现孟宪臣和孟宪有没能出来,马上联系在附近同样做矿工的老乡,开始救人。
事故发生两个小时后,刘国军把他的救援队召集齐了,一共14个人,分成三组,轮流下井,跪着,一人一米往前打。他们打算在地下另开出一条道来,绕过塌冒区到达孟家兄弟所在的地方救他们出来。按照刘子君的分析,塌冒事故一般是由一段向两边同时扩散,他由自己跑出四五米的长度来推算,整个塌冒区的长度约为10米,也就是说,兄弟二人应该还有15米左右的生存空间。
就在这两个小时里,被困住的孟家兄弟开始为逃生和死亡做两手准备。
他们趁着头上矿帽的矿灯还有电,把在巷道里扔着的锯子、尖镐、平锨、大锤等工具收集到一起,以便打洞挖道。
除了工具,他们还想到了水。井下缺水,但不缺瓶子,以前工人下井时总习惯把喝完水的瓶子随手一扔,现在他们把这些空瓶都捡起来,先仰头对着瓶口咂吧几下,确保滴水不剩,然后每人接了一瓶自己的尿。
他们甚至将所能拾到的树皮树棍铺好,打算着若能得救这便是休息的床,若不能重见天日也算有了正式的死亡之所。
待把这些准备做好,坐下又哭了一阵,就听到冒区外风镐在石头上打洞时发出的“突突”声。
“兄弟们救咱来了,咱也打条道迎他们去。”两个人相互鼓励了一下,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努力。
一米多长的尖镐挖起小洞来使不开,他们用锯子把尖镐的柄锯成半米。孟宪有在前,坐在地上,用尖镐刨墙。孟宪臣在后,把弟弟刨下来的渣土一点点堆到身后。每人负责前进一米半,然后换人。
13个小时后,他们挖出了一条宽半米、长约5米的巷道。虽然蚂蚁啃骨头般的挖洞很慢,但他们很有信心,对面风镐的声音鼓励着他。
同样的时间,刘国军的救援队前进了10米,但因救人心切,他们打歪了。风镐在煤土层上打出个小洞,刘国军探头进去一看,发现里面落下的石头凌乱地堆积在一起,便知道错误地打进了冒区。
另一头的兄弟二人也听出了这个错误。风镐打在硬地方的声音很大,但若打在松软空洞的地方则很小很闷,当他们听到风镐声音又小又闷,心里一凉,“得了,这条道白打了”。
此时是19日中午1点,事发15小时。按照后来的《房山区史家营乡金鸡台非法盗采点事故处理会议纪要》记录,房山公安分局在21分钟前接到了匿名男子关于塌冒事故的“举报”。
此时,远在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三座店乡芦家店村的大哥孟宪财,也接到了兄弟被困井下的消息。
“严重不严重?家属要不要去?”孟宪财在电话里问从矿上打来电话的亲戚孟庆山。
“不严重,今晚10点我们就能把人给救出来。”孟庆山说。
“这种死法还不如杀人犯”
白干了十几个小时,孟家两兄弟没觉得特别难过,“那声音不还在么。”听到外面风镐的声音重新响起,“再迎他们去。”他们选了离冒区更近的地方又开始打洞。
他们尝试着通过通风管向外面喊话。只要通风管没断,用嘴向里吹气和叫喊的声音会传出去很远,外面打洞的人应该就能听到。但是,没有人回应。他们判断通风管被下落的石头砸断了。
好在塌陷下落的石头为空气留出了些空隙,“氧气将就够用,但空气很不好,胃里、肺里都非常憋闷。”
煤层的另一端,刘国军的救援队进展也还算顺利。他们后退了几米,在原来的线路上重新找了个点向前。
虽然已是塌冒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但井内外的人对救援都很有信心。在刘国军的记忆里,就连煤窑的老板也没急着跑路,而是炒了盆米饭,还拿来矿泉水和酥饼供参加救援的人吃喝。
当天下午4点多,刘国军又向前挖了一段后,从井下出来休息,刚上来,就看见两辆警车。“然后就过来两个警察,就让我们跟他们走,我当时还想是不是要管饭了。”刘国军回忆。
刘国军等8个人去派出所的时候,刘子君还在矿上,被两个左右不离的保安跟着。
19日晚10点,事故发生24小时,北京市矿山应急救援抢险队赶到了。
当时在窑上做工的孟宪军说,抢险队队员到来后,因背负氧气瓶等安全救援装备,无法进入狭窄的矿井。抢险队员开始使用专业仪器,对出事矿井区域展开地质测量。
“我很清楚下面岩石的结构和巷道情况,让我参与救援吧。”刘子君主动请缨。但是他也被送到乡派出所。
此时,是孟家兄弟被困后的第26小时。
他们头上的矿灯已经没电了。为了省电,他们把手机也关掉了,在漆黑的巷道里摸索着工作。
风镐的声音已经停下来好一阵了。
“非常绝望。”孟宪有说,“离得那么近,突然就没声了。”
他们停下来,拥抱着哭起来。这才开始真正地直面死亡这个问题。“这么等死,真是太残忍了。”
“这种死法都还不如杀人犯,杀人犯被枪决前还能吃顿饱饭。”一个说。“也还不如被车撞死,能图个痛快。”另一个说。
风镐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第三条道路,仍然不通
孟宪臣和孟宪有今年都是46岁,他们不是亲兄弟,但在所有同辈兄弟里,他俩感情最好。
他们迅速达成共识:将前两条道路完全放弃,在冒区的上方重新挖路,绕过冒区,从进来时的出口出去。
第三条路,是哭着开始的。在孟家兄弟心里,这是最痛苦的一条路,回头看看,浪费了两天的时间和体力,往前看看,没有丝毫把握。
体力下降了,休息的间隔已经从最初的一个小时休息一次,缩短到半个小时、20分钟,最后是10分钟。休息时,他们一起爬回一开始铺好的床,抱着睡会儿。两天前下井,哥哥孟宪臣穿着长衣长裤,弟弟孟宪有只穿了件背心。在阴冷的煤矿下,他们只能相拥着取暖。
挖洞和睡觉之外的其他时间,他们就抱着,躺着,想象。想老婆、儿子和母亲,也想到几乎所有的老邻旧居,“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每一幕都很清晰详细,细到我们曾经在路上和谁一擦肩。”他们还想念“灿烂的天和阳光”,想念“一杯清水和一碗稀饭”。
心里还留有一丝希望,期盼亲人会打110报警,“然后也许会有人开着挖土机来救,我们的煤层距地面只有13米,挖土机挖上四个小时就可以找到我们。”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在挖第三条路时,为挖土机留出了3米的空档,“这样挖土机挖到这里时,就不会伤到我们。”
但是,挖土机一直没有出现。
努力开凿第三条通道的兄弟二人也还不知道,他们进入巷道的入口——计划中的出口——此时已被损毁。
按照后来的《房山区史家营乡金鸡台非法盗采点事故处理会议纪要》,所有的救援工作在8月20日11时20分召开过救援分析会议后正式停止。这是事故发生后49小时。
会议认为,“事故发生地属于采空区,经过非法开采,形成二次采空区,造成采空区重叠,加速了塌陷,致使内外挖掘的救援方法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会议认为,“事故被困人员已不具备生存条件”,“从事故发生起,各有关部门一直在开展救援工作,经应急救援领导小组论证,继续掘进救援方式是不科学的,不能保障救援人员安全,因此停止救援”。
就在抢险队撤离的时候,刘国军已经在史家营乡的山上游荡了10个小时。他是20日凌晨3点趁看守的人睡熟偷偷溜出来的,“我就是想回井上去救人”。
22日晚上,刘国军终于混在从内蒙古赶来的家属里,下山了。
“我脑子里都是我两亲戚在井下等死的画面,很不好受。”
井下的两个兄弟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手机也没电了,怎么也开不了机。
在第三条道挖到六七米的时候,顶上突然掉下一大堆石和土,将在后面倒土的孟宪臣埋了半截。孟宪有回身扒土,扒了约半小时,才将个子比自己高的孟宪臣从土堆里扒出来。他们又抱着哭起来,只是已经没有泪水。
“我真想就那么往里一钻,都埋住算了,不就是一条命么。”
接下来每挖一下,就会有土石往下脱落,越来越危险,他们不敢再往前了。第三条路,又白干了。
他们想到了自杀。“矿帽上不是有根绳么,我们自己下不了手,可以绕在脖子上,相互一拉。”
就在孟宪臣和孟宪有最绝望的时间里,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大哥孟宪财和其他亲人赶到了金鸡台村。在离井口20至30米的地方,“我们遇到了由保安和警察手拉手组成的人墙。”
他们硬挤过人墙,来到井口为孟宪臣和孟宪有烧了纸,祭奠了一个多小时。
第四条路,“向天上打吧”
井下的兄弟二人并不知道家人已经为他们烧过了纸钱。躺着休息的孟宪有对哥哥说:“中了,向天上打吧,打一米近一米。”
在最累最绝望的时候,他们决定打一条效率最高的通道。
因为煤灰和长久的干渴,他们喉咙里都是痰,声音沙哑,交谈也越来越少,渴得受不了了,开始喝事先预备好的尿,“那滋味简直不能回想”。身上一阵阵的虚汗,树皮太硬掰不动,他们决定吃煤。前前后后各吃了拳头大小的一块煤。用手把煤块碾成小块,放进嘴里嚼碎,生咽下去,“煤的味道又苦又涩,我们就是为了缓解饥饿感,胃里觉得很扎很难受,但至少比饥饿好受一点。”孟宪臣说。
第四条道计划直通地面。打成75度角或90度角的坡道,75度的坡道倒土方便,90度角的效率最高。90度角的站不住人,所以打一段90度的还要打一段平的短道。
遇到松软的地方就用手扒,两双手都被煤和石头磨烂了。遇到坚硬的石头,就用尖镐边打边撬。为了防止被撬下来的石头砸到,用手摸着一有石头要落,在上面的人便将身体贴上去,让石头贴着身体慢慢下滑,这样顶多磨破些皮而不会被砸伤。
他们有时会产生幻觉,感到似乎看到了光,看见眼前有东西模糊的轮廓,但伸手一摸总是什么也没有。
在估计打过15米多长的距离后,他们遇到约高2米、石头极多的地层,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对付这层石头。
就在他们用最后的力气和这2米的石头层搏斗的时候,已经是24日的上午,孟宪财和家属决定最后一次来井口祭奠他们。来北京这一趟,活不见人死没见尸,这让孟宪财非常心酸,但他没有流泪,他拿出罐头和其他吃的,祭奠说:“你们生的时候省吃俭用,死了别当饿死鬼。”
“两位哥哥,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就钻出来给我们再看一眼啊。”三妹妹孟宪丛哭道。
“就像看到了天宫”
打通石头层后,遇到了土层,土层约两尺厚,孟宪有一捅,捅透了,阳光透进洞里把他的眼睛刺了一下。
他闭了下眼睛,对孟宪臣说:“二哥,有救了,我看见阳光了。”孟宪臣一听,不知哪来的力气,往上快爬了好几步。
“看到阳光的感觉,那就像看到了天宫,我们从地狱里爬出来了。”他后来说。
孟宪有站到孟宪臣身上,自己先爬出来,然后回身把孟宪臣拉出来。在强烈的阳光下,孟宪有的眼睛看不到东西,只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人影,他听到一个人说:“看那,这两人命真大,他们出来了。”于是就举起双手,说了句:“九死一生啊。”
孟宪有想“往下走两步”,可刚一迈腿就摔倒了,他挣扎着还想起来走,却怎么也起不来了。
此时是24日中午10点左右,距离塌冒时间130余小时。
这时,刘子君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爬出井外,他和其他7个矿工在派出所里过着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着的生活。他们8月29日得以返乡。
在孟家兄弟爬出煤窑一个多小时后,正往房山区政府去的孟宪财,接到了矿上老乡的电话。“他们出来了,现在被送到医院了,你们赶快去。”
孟宪财连忙打114,查找史家营乡附近的五六家医院的号码,一家家打过去问有没有两个矿工入院,所有的医院都说没。
孟宪财决定直接去医院一家家找。先去了小河北县医院,没有。这时他们遇到了一个来自内蒙古老家的司机,说附近的燕化凤凰医院很大,建议去那找。到了门口,一看好多警察,孟宪财心想,就是这里了。
孟宪财站到急诊室外的阳台上往里瞅,他看到一个护士正在用水清洗一个人又黑又脏的胳膊。
入院三天之后,孟宪臣和孟宪有排便拉的还都是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