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代表任何国家”
鲜为人知的是,这“惊人效率”,是在一个中国人的掌控下完成的;在联合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天权力真空,被一个中国人填补
■ 在联合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天权力真空,被一个中国人填补
■ 陈健的行动,让全世界知道,中国人对痼疾也会用猛药
■ 他在一次记者会上的发言,被某套《大学语文》教材收录
■ 前联合国秘书长安南:“陈健的改革,是联合国历史上最深刻的改革。”
陈健
“他所主导的改革,是联合国各项改革当中最深入、最富有成果的。”前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对他的中国同事陈健赞赏有加。
2007年3月,联合国副秘书长陈健卸任。陈健的五年,正是中国外交在新世纪初露峥嵘的五年。作为第一批进入联合国的中国外交官,陈健的三十年,可以真切看到中国外交三十年的发展轨迹。
9·11,联合国大会由中国人领导
2001年9月11日清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是普通一天的开始。
陈健开车离家时,一切如常。当他在联合国大楼下车,旋即感觉气氛异样。平日这个时刻,人们都向大厦走去,但眼前只见人们纷纷从楼里撤出,神色仓惶。陈健向身侧的警卫询问,警卫也不说话,遥遥一指,陈健抬眼望去,冒着浓烟的世贸大楼赫然眼底。陈健心头一紧:“出大事了!”
世贸大楼、五角大楼先后被撞,同样位于美国心脏地带,且有重大政治意义的联合国大楼随即成为“高危建筑”。
接下来的一幕让警卫迷惑不解。他发现,这位来自中国的联合国副秘书长,“逆人潮而动”,向联合国大厦走去。警卫急忙上前询问,回答是:“我还有工作。”这位警卫的第一反应是:“他不要命了。”
头一天的9月10日,原联合国大会主席刚刚卸任,新的大会主席尚未产生。原定11日联合国大会要产生新主席,但“9·11”打乱了一切。于是在9月11日,联合国大会六十年历史上第一次“群龙无首”——没有大会主席,联大出现短暂“权力真空”。
“会议究竟能不能开?”联合国大会事务司司长普茨列夫,正为第二天的会议焦虑。这时候电话响起,他的上级陈健,指示建立一个类似“临时指挥部”性质的小组。普茨列夫听到电话彼端的声音仍然清晰,镇定,条理清晰,这位俄罗斯人顿时心中一宽。
在人心浮动之际,陈健派人打电话给各地区集团主席,要求这些主席分头通知本地区代表,告知明天开会事宜。随后,普茨列夫又得知,他的上司陈健以联合国副秘书长身份,行使联合国大会主席职责,召集联合国各地区集团主席,维持联大在危机中的运作,并商议如何对9·11表态。
9月11日这一天,陈健如往常一样,10点上班,6点下班,其间一直呆在联合国大楼里,未曾离开一步。
9月12日,在陈健的领导下,联合国大会顺利召开,并通过了反恐决议,美国媒体也罕见地称赞联合国“表现出惊人的效率”。鲜为人知的是,这“惊人效率”,是在一个中国人的掌控下完成的;在联合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天权力真空,被一个中国人填补。
一旦成为联合国副秘书长,属于国际公务员,为联合国服务,不能再代表任何国家的利益。陈健在上任第一天,就被要求在一份誓约上签字——誓约规定,从那一刻起,他就不代表任何国家。
而此前,陈健一直代表中国。
一场针对积弊的“持久战”
七年前,曾有一本地下出版物,如幽灵般,在联合国高官与各国大使间秘密流传。
“大家心照不宣,如获至宝”——这本十四页的小书,就是由前法国驻联合国大使梅德萨特编写的“联合国打盹地点指南”。
联合国会议大多冗长乏味,甚至通宵达旦,很多官员难以支撑,须溜出去打盹,而标注了联合国大楼内诸多适合打盹的地点,并进行“打盹指数”点评的手册,自然广受欢迎。然而2001年,该书的“热销”却因陈健戛然而止。
作为最早进入联合国的中国外交官之一,陈健曾先后担任中国驻联合国代表团随员、副代表、特命全权大使、外交部发言人、中国驻日大使等职。与他的继任者,以“中国鹰派”著称的沙祖康相比,陈健显得低调许多。
2001年,自驻日大使卸任后,陈健接替金永健担任联合国副秘书长,执掌联合国大会和会议管理部。与主管政治、经济等“重要部门”相比,会议管理部似乎并不“核心”。“本来以为在这个部门会轻松些,可刚一上任,秘书送来一份财务状况报表,让陈健“倒吸一口冷气”。
“联合国大会和会议管理部”是联合国第一大部,人员最多,开销最大,仅在纽约总部就有1200人。而眼前报表上的“血红赤字”赫然显示,该部门已累计亏损3800万美元,仅2000年就亏空1100万!
陈健找了一个咨询公司,专门调查会议管理部经费超支的原因。症结很快查明:亏空源自联合国的“文山会海”。该问题曾饱受外界非议,但数十年来积重难返,连前秘书长安南也慨叹“联合国要被会议和文件淹死”。各国为显示谈判决心,希望为本国多争取一些利益,但僵持的后果是,会议变成马拉松,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联合国会议经常持续到凌晨,文件动辄上百页,加之会议时间不定,六种语言的同传要从世界各地乘飞机到纽约“救急”,花钱如流水。当年中国刚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时,乔冠华就有“文山会海”的慨叹,如今三十年过去,依然如故。
“他总是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会议管理部的下属对他们的新上司印象是,十分随和。然而,这位和蔼的中国人随后的“强硬手腕”让他们史料不及。联合国高官们原以为这位来自中国的副秘书长会秉承“稳定压倒一切”,但陈健“板凳还没坐热”,就举起改革的利刃。一场联合国历史上罕见的大幅度改革,矛头直指数十年来的积弊,在会议管理部迅速展开。
联合国大会早有规定,所有会议应在会议管理部批准时间内举行,下级呈送上级的文件不得超过20页,联合国秘书长报告不得超过16页。但这些规定从未被认真执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联合国也不能例外。”陈健上任后,真正开始实施这个规定。
对付超时和违规者,会议管理部采取撤走翻译、服务人员等“强制措施”,“挑战旧制度的勇气,颇有变法图强的味道”,在联合国数十年,熟知会议积弊的老同事评价。
政令一出,整个联合国为之震动,阻力亦随之而来。会议“意犹未尽”就被“勒令离场”,数十年的“老传统”一朝被废,很多人对新规定很不适应。一些会议主席也打电话给陈健,要求延长会期,陈健的各国“老朋友”也纷纷“走后门”。联合国大会第五委员会主席,新西兰驻联合国大使想尝试一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再多给我们十分钟。”陈健的回答依旧礼貌:我知道你是支持联合国改革的,我如果同意,今后就难以约束其他人,改革目标也难以实现。面对“人情”,陈健滴水不漏,各种“高抬贵手”的要求,陈健一概谢绝。
“人家也是大使,反复的来求我。我能顶住就顶,实在顶不住,我就祭出最后杀手锏,让他们去找秘书长,如果秘书长下令,我就服从。”陈健深知,后门一开,放过一个,就无法约束其他,改革就会毁于一旦。
对于陈健的改革,安南给予充分支持,从未下令延长。五年任期内文山会海积弊大减,联合国风气焕然一新。5年中,会议管理部年年盈余,由“亏损大户”一跃而成“盈利大户”。
“中国人在国际舞台上向来以稳健著称,但陈健的行动,让全世界知道,中国人对痼疾也会用猛药。”一位联合国评价。
“最富挑战性”的职务
担任外交部发言人和出使日本时,陈健曾多次“舌战群儒”。
1996年,国家主席江泽民签署国书,委任陈健担任驻日全权大使。当时中日关系稳定良好,双方都对陈健寄予厚望。在陈健任上,经不懈努力,江泽民、朱镕基、李瑞环等国家领导人先后访日,中日双方一度形成良性互动。然而,教科书事件、李登辉访日让中日关系陡生枝节。
在此背景下,2000年,陈健接受日本朝日电视台邀请,参加直播节目“星期天企划”。该节目是日本收视率极高的电视访谈节目,常邀请“重量级人物”,就国内国际焦点问题展开讨论,主持人田原总一郎向来以言语犀利、不留情面著称,而这也是中国驻外大使首次参加国外电视台现场直播的访谈节目。
现场直播,说出任何话都无法收回。节目里,田原频频向陈健发难。他拿出一张图表,上面显示1996年-2000年中、日、美三国军事预算增长情况。田原提问:“据该表格显示,中国军费增长速度远高于美国与日本,说明中国正在对亚洲和平与安全构成威胁,陈大使您怎么看?”此言一出,全场焦点骤然集中在陈健身上。
在全日本亿万电视观众的注视下,陈健声音依然平静:“那我也来看看图表。根据图表显示,中国军费总数只相当于日本的一半,但中国军队需要保卫的国土面积却是日本的二十六倍,因此这样来算,中国还不算是亚洲和平最大的威胁吧?”如此回答,连在场的日本观众也禁不住连连点头。
“面对媒体,应尽量用事实说话。不过,在聚光灯下面对外媒,不仅要斗勇,更要善于斗智。”陈健说。在任驻日大使前,陈健曾任外交部发言人,“在外交部迄今为止的二十多位发言人中,绝大多数都比较严肃,陈健是在新闻发布会上唯一一个以风趣幽默见长的。他常以幽默的方式,把记者会上的敏感话题与火药味化于无形。”外交部一位老领导如是评价。
“大多数媒体还是善意的,但也不排除有些外国媒体,抱有敌视中国的态度,经常在记者会上寻找时机。”陈健坦言,在其担任的诸多职务中,外交部发言人一职最富挑战性,每次上台之前,心中亦不免惴惴。
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中国举行,当时很多外国记者经筹划,在记者会上联合向陈健提出,要向中国政府提交关于中国人权问题的请愿书,请陈健转交。问题一出,早有准备的国外媒体把所有的灯全都打上,准备拍照。
“无论接受还是拒绝,都等于给西方媒体一个炒作的机会,不利于妇女大会的顺利举行。”面对两难困境,陈健急中生智,微笑答道:“我是外交部发言人,我这里是信息的出口,不是入口。”全场一阵笑声,没有“不”字,但实际上拒绝了外媒的要求。第二天风平浪静。
曾有媒体要求陈健预测当时刚上台的日本桥本内阁的命运。直接答“对别国政府不便预测评论”也可,则显僵化,当时陈健笑答:“我不是算命先生。”全场莞尔。
陈健在一次记者会上的发言,甚至被一套《大学语文》教材收录,作为临场机智应变的范例。
“我认为,设立发言人这个位置,不是为和西方斗争,而是为增加外国记者对中国外交政策的理解,缓解其敌对情绪,为改革开放和外交活动创造良好的舆论氛围。”陈健坦陈初衷。
1972年,30岁的陈健作为随员,来到纽约,当时的工作是给中国驻联合国副代表陈楚做翻译。在联合国,没有强烈的等级观念。如联合国大会开会时,任何坐在本国牌子后面的外交人员都可以发言。中国当时站在第三世界国家一边,猛烈批判“苏联修正主义”。当中国代表离开时,陈健作为随员,也时常发言批判“苏修”,与苏联代表激烈辩论。他笑言,后来做发言人的口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被“锤炼”出来的。
从泥水地到联合国
陈健1964年从复旦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分配到外交部,随即进入著名的北京外国语学院翻译班,进一步学习英文。这里曾走出李肇星、章启月等一大批外交官。两年后文革开始,他被先后下放到广东汕头牛田洋和江西五七干校劳动,种了三年的水稻。
“当时我很羡慕在北方劳动的同志。北方水稻一年一熟,而我种田之处一年三熟,劳动量大多了。”数年日晒雨淋的稼穑生活,被陈健略带揶揄的笑谈一语带过。太阳终日暴晒让皮肤开裂,稻田齐膝的水里,牡蛎的碎壳防不胜防,时常让两条腿伤痕累累。
年轻的军医嘲讽陈健,应响应毛主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节约麻药。这个满腿是伤的小伙子的倔强出乎他的意料,每次外伤缝针时,陈健真的主动要求不打麻药。“当时真的很佩服关羽刮骨疗毒”,谈起这段经历,陈健面带微笑,如果了解他少年时代的悲惨经历,对他的乐观也就不难理解:他五岁丧父,母亲也随后去世,在外祖父家长大,叔伯微薄接济维持生活,直至考入复旦大学。
陈健把苦难当成一种磨练,并不抗拒,但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学习的权利被彻底剥夺。
“周总理有指示,允许我们每天学一小时外语,但军队管委会让我们安心做农民,并说总理的话是指示,不是命令。军队只服从命令,不服从指示。剥夺了我们继续学外语的权利。当时真的想不通,国家花那么多钱培养我们,难道就为让我们种地?今后路在何方!”
1971年陈健回到外交部,但“三年劳动”的后遗症随之凸显:看到英文单词,明明学过,就是想不起意思。郁闷之极,陈健每天泡在英文“北京周报”里,到了美国,又成了“电视迷”,拿着笔记本,遇到不会的单词和短语,马上记录下来。一番“恶补”之后,才重拾英语。
从联合国卸任归来,回忆30多年外交生涯,陈健仍有些许遗憾。“担任大使那几年,虽然不遗余力,但仍难挽救中日关系下滑。从事业上说,那几年比较郁闷。此外,在联合国的具体改革措施也未能完全推行。”例如,我本来希望在会议管理部,裁掉联合国负责六国文本对照的部门,以节约资金,提高效率,但这个部门的职员去向联合国工会求助。工会对我表示强烈反对,还通过一个文案来批评我。经反复磋商,最后也只能妥协,把那部门6个组减为4个。”
“陈健的改革,是联合国历史上最深刻的改革。”安南对陈健高度评价。从牛田洋的泥水地到联合国总部大楼,陈健说:“在联合国、做发言人、出使日本,工作内容各不相同,但作为外交官,工作能顺利开展,背后都有共同因素:一个不断发展,逐渐强大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