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冷暖小常庄
2003年的小常庄小学
2003年,小常庄村支书在考察未通的铁路
1998年,人们开始议论即将到来的宁西铁路。三年后,200名村民在铁路工地上做小工,或是拉沙子石头。又过了三年,火车隆隆而来,当年却轧死了一个跨越铁路的孩子。现在,铁路就像每一个人的普通邻居。十年时间,原本的新鲜,变得不足为奇。当人们被问及十年来的变化,常常一愣,然后用手指向国道边的新房——“看,起了那么多新房子。”
的确,这是最明显、最可感的。
静下来,向十年的记忆深处挖掘,人们发现:波澜不惊之间的变化之深,一时竟难以描摹。
深 陷
对免税和直补的议论早已平息。尽管吴晓亭和利新华们在记者面前怯怯地发问:“这涨价咋这么凶呢?”可当他们谈及免税、谈及直补,眼里还是闪动着感激的光芒:“好哩,过去种粮要自己贴钱呢。”
十年前,这个村庄每年需要完成农业税23万元;十年后,在免征农业税之外,每亩地享受近30元的粮食直补、种子补贴。这还没有包括“两免一补”的教育投入。
但价格的上涨,成为吸走农民收入的另一只手。
以“角”为单位的农产品价格上涨,已经让他们满意:“今年玉米8毛多哩……”然而“十元”为单位的生产资料价格上涨,让他们同时叹息:“柴油可真贵,吓死人……”
十年前,小常庄人均年收入大约在四五百元,现在,这个数字是三千八百多元。然而支出的增长,总是同样迅猛。
如今结婚,都得从县城里租车子,夏利一天几十元百把元,桑塔纳一天要几百元。
刚刚办了喜事的老杨一家,收拾出了一大盆吃剩的鱼头鱼脑。老两口说:“你看看,放到十年前,这咋敢想?”如今,办酒席待客都“一条龙”了,连碗筷都是厨师随身带来,当然,人家会“打包论价”。
李冬祥不由回忆起十几年前与妻子盖起他们第一座房子时的场景:“俺和泥,俺老婆往里灌,两人忙完地里的活就去脱砖坯,干到天黑黑的。苦归苦,活可以自己干,盖座房不要那么多钱。”
而今天,砖要用钱买,水泥要用钱买,盖房子的施工队拒绝只出工不包料。一切,都要用钱来买了。全面的市场化和商品化,让人们身不由己地深陷其中。
一座小楼的价码,十年前是两三万元,五年前到了六七万,如今,已经超过10万。
惠建民说:“要说富,现在比十年前富多了。但俺怎么总是觉着:钱越来越不够用呢?”
神 灵
一户人家的门上贴着这样的对联:“依靠上帝有保障,相信耶稣得平安。”
十年前,正是基督教在小常庄萌芽的开始。
400人口的常庄,是小常庄15个自然村中最穷的一个,全村9个特困户,这里占了4户。教徒数量也是全村最多——有十几个,常文付的老伴就是其中一员。从1997年开始,他家的墙上开始贴起“基督教年历表”,1998年的压着1997年的,1999年的又压上1998年的,从1999年开始,一张挨着一张横着贴成一排,每张上面都印着基督的一条训喻,和不同的圣经故事画面。
老两口进进出出,就能看见显眼的大字——“作光作盐,服务社会。”
每个星期中的一个上午,这个自然村的十几名教徒会集中起来。被他们自称为“传教”的活动,说的主要是:“不叫骂人,不叫偷,光叫人善哩。”
在傅庄,教徒们已经拥有了一间砖房,人们管它叫“教堂”,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大红的布幔挂在正首,上面四个大字——“以马内利”。每周来到这里的,基本上都是上年纪的妇女。桌上放着竹板,墙上挂着摇铃,还有一架几百元买的电子琴,小心地用布盖着。每次聚会,人们在这些乐器的伴奏下,齐声唱着“主是人间福音”。
十年来,村里有了67个基督教徒,占全村人口总数的3%。
2007年,荒废多年的三官小庙也被村里人自发重修了。杨文胜出面牵头修庙,呼啦啦一下子就来了大几十人。这说怪也不怪,近两年,很多村民开始烧香。
十块八块,五十二百,两个做生意的人每人捐了一千多元,帮人盖房子的傅中彦,还专门捐了三千块砖——所有布施者的功德都写在鲜亮的黄布上,挂在庙门口。
一个个敬佛得福的故事,在四处流传——说是哪里的一户人家,孩子外出打工没有音讯,每月花300元都找不到,拜了菩萨,第二个月就找到了;没给菩萨还愿,孩子的娘当年就病死了。
几十个老者在修庙时义务出工。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汉,搬砖时不慎摔倒,就此去世。人们说:他走在修庙的事上,会有福报。
刚刚落成的三官小庙,坐落在村道边,是一间不到20平米的小屋,里面供着天官、地官和文官,杨文胜说:他们是三兄弟。因为牵头化缘修庙,杨文胜成了自然的庙祝。每天,他在工业区的厂子里打工,一听说有人要进庙,他的妻子就拎着钥匙循声而来:“是谁要烧香?”
2007年,一对夫妻在新修的庙里供奉
2007年,暮归的儿童与老人
人 情
1995年,小常庄第一次有人离婚。今天,离婚的消息不会再激起任何波澜。“商务部万村千乡连锁店”新挂了鲜红的大牌子,以前,村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杂货店,卖吃的,卖牙膏牙刷,还卖衣服,有足足四排货架。收款台的旁边,还摆着新鲜的香蕉。
四岁的小佳佳,烫着卷发去县城里上双语幼儿园。
小店里传出的歌声,前年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去年是《老鼠爱大米》,今年是《死了都要爱》。
十年,小常庄从一个穷困但“不拉饥荒”的村,变成了负债30万。
十年前,和全国很多村庄一样,它当仁不让地从信用社贷款,修学校、盖村部、搞加工厂,“那时候这是大气候”——傅军杰那时还不是村干部,依然记忆犹新。很快,加工厂办不下去了,同样和全国很多村庄一样,无法偿还贷款,30万的债务一拖十年,“虱子多了不痒”。
2006年,副乡长柴文峰曾高兴地说:“(农业新政之后)乡镇干部与农民之间不再是‘水火不容’了,现在是‘鱼水相容’。”
“啥钱也不收了。”然而鱼还是鱼,水还是水。
十年,老林现在看见干部进门时,没有以前那么“心惊”了,除了交合作医疗款,他和干部没有任何走动。
十年,利新华的丈夫和他一墙之隔的亲兄弟彻底闹翻了,此前他们花1500元买下了兄弟家住的老房子。“要说这房子,俺们以前也出过力的,可要把价还到750元就是不行。”
十年,林春华一次次凑到苗木销得好的乡亲家,想打问市场信息,得到的回答总是:“各走各的路嘛。”
“不承认不行:生活是比过去好了,打上电话了,一盖房就是小楼,过去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想想,真是都实现了!可这人心,咋没以前痛快了呢?丢了东西抓到不贼,只能住到牲口圈里看着,就连亲兄弟干个啥也都论钱,这人情咋这么淡了呢?”
去年,惠洼一座草垛起火,没有一个人来救——人们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这是谁家的垛子?”
老队长
在小常庄,记忆时间的尺子,是田里的农活。
麦前,老队长被送进了敬老院。他几乎已经不能动了,佝偻在空荡荡的老屋里。送他的,是小组会计常孝峰。
除了一床破被,没有别的家什。
麦后,他被拉回来了。一茬麦子之间,人生画上句号,享年89岁。
和去时一样,拉他回来的是拖拉机,一路突突地颠簸、轰响。
村委会出了500元钱,他在一处坟岗的一角落葬。
生前唯一共同生活过的亲人——侄子常文计,没等麦收就远走黑龙江,跟人做生意去了。
老队长的最后时刻,只有敬老院的护士在身旁,所以人们说:他没留下任何话。
事实上,他早已是一个沉默的存在。
关于他的青年时代,村里有这样一句评价:“个性硬,脾气倔,力气大。”记者第一次见到他时,87岁的佝偻身姿,依然掩饰不住原本的魁梧。
人们说他:“能干活着哩,就是真穷!”
早年父母双亡,兄弟二人,他是老大,弟弟体弱多病。他事事争先,当上了生产队长,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为弟弟盖房娶了媳妇。
弟媳在1962年拉草料时,被车撞死。
大集体时代结束的时候,他是饲养员。他在1970年代盖起的土坯房,是当时“上好的房子”。从头到尾,几万块土坯全是他自己起早摸黑脱出来的。
分田到户了。而他的家,只是病弱的弟弟和年幼的侄子。那时他年届50,他说:“还娶个啥?”于是一辈子没有亲近过女人。
一生的拐点就此来到。人老,田少,再辛苦地卖力气也挣不到钱。往后的日子,就是一天天的凋零。
2003年,弟弟病故。
村支书说:“别的困难户给一袋子面,他家要给两袋子——他侄子能吃啊!”事实上,这侄子不干活,还抽烟、喝酒,曾经将老队长辛苦种下的二三百斤麦子也偷拿出去卖了。
老人的一日三餐,是“拿馍就点凉水,呼哧吧嗬就那么吃了”。
今天,人去房空。
他的小厨房已经坍塌了,碎成一地土坷垃。他那曾经“上好”的房子里,一张歪歪扭扭的木床,两把看不出本色的竹椅,构成财产的全部。屋顶上挂着灯泡,但早已不可能亮起——门口垂着被拉断的电线——记不得拉掉它多少年了,“反正也用不起电”。
2005年冬,本报记者从这里告别出来,将100元钱递到他的手中,他颤抖着推让,喃喃念叨:“不要,不要,要是国家给咱就拿,国家才有钱,你个人哪有钱呀。”
一旁的村人马上说:“快拿好了,别让你侄子看见!”
越来越多的人们将新房建到公路边上,老村日渐“空心”,废弃的房子一座座倒塌。老队长永远一身黑色,从里面穿行而过。每天下午,他得去耙柴禾。他几乎不说话,脊背深深弓着,头几乎垂到了胸前。经过别人身边的时候,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漂移。
孩子们都躲着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近乎成为一个黑色的幽灵。
2007年3月间,乍暖还寒,老队长拄着树棍走向他的几分田地。像每天一样,常人走15分钟,他走1个小时。
经过李冬祥的家,他被招呼着喝口水,坐下来聊了会天,这几乎是老队长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言语。往事重提,他说“弟弟那时候可怜哩”。李冬祥感慨说:“对他弟弟可真好。”
在关于他的稀疏记忆里,直到动弹不得,他没有一天停止过体力劳动。最后进了敬老院,他感慨过敬老院“暖和”。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李冬祥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叫个常凤发。”
杨炳新
8年前,杨炳新是杨户自然村最穷的一个。
三个儿子,一家五口。他和乡邻们一样,把所有的力气用在田地上。
从1986年到1996年,杨炳新年年通过远房兄弟、村里的信贷员杨炳德办理贷款,买拖拉机、买耕牛、买种子……一次两百,过几个月还了;再一次三百,过几个月再想办法还上。借来还去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
如果不是他在县教委分管园林基建的叔叔杨国奇,一切还会照旧下去。家徒四壁,人民币只能在手里转一下,从来不会停留。
1998年,杨国奇在江苏出差时,看到了华东城市的快速扩张,听说政府需要采购大量苗木。心思一转,他开始从乡下亲戚手中寻觅土地。
杨炳德决定豁出去,跟杨国奇合伙干。
叔侄俩签了一纸合同,完成了资本和土地的结合。杨国奇出了2万元,杨炳德从农信社贷了200元。
一片雪松,栽了下去。
四年后,小树成材,杨炳德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在这之前,他把家里重要的财产——拖拉机也给卖了。那时候,一棵树卖到三四百元。他吃惊地点着钱,而几千棵树木,被拉进城市,成为街道两旁、宾馆会堂、公园绿地的装点。
退了休的杨国奇,专门关切周边各地的“花博会”、“园博会”。会场不让乱递名片,他四下打量,看看没什么人注意,就赶快塞一张上去。
合作5年后,叔侄俩闹掰了。今天,杨炳新说什么也不愿回忆这层过节。可以知道的是:他自己有钱了。10亩经济苗木,5年下来,他赚到了15万元,钞票迅速变成给两个儿子娶亲用的小楼房。
单打独斗的杨炳新,似乎怎么也难以具备杨国奇见缝插针递名片那样的“灵光劲头”,每年春天,他按照合作时的惯例,到南京去采购种苗。一下车,就会有人迎上来,把他引到代销商那里。苗木成材了,打个熟悉的电话,就会有人来拉。不曾比价,也没有尝试过更多的客户。每到外地,他住在十几元的小旅店里,归心似箭。
卖价最好的那几年,大半的时间都扔在外面;行情低落了,就在家里喝喝闷酒。
2000年以后,苗木市场惹得所有人眼亮。几年间,苗木价格也已经完成了市场回归——降至每棵四五十元。收入越来越趋于平稳,杨炳新的大喜大悲成为过去。
对他来说,此生最大的任务已经借助这一棵棵雪松、樱花基本完成了——十年间,他盖了两座小楼,给两个儿子娶了媳妇,把一个儿子供出了大学,又添了两个孙子。
今天,他依然没有积蓄,甚至还有外债。
他和老伴,依然分别住在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家里,给他们看着房子、带着孩子。他们依然以清汤白面条为食。几片菜叶和一丝蛋花,便是好生活的标志。
他不刮胡子,依然穿着有破洞的旧衣服。
他脾气好,好说话,一心念叨着刚刚大学毕业的三儿子,尽管人家已经在郑州市里与人合伙“做网站”了,杨炳新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他娶媳妇的房子给盖了。
十年,一个农民因缘巧合地赶上了一个市场领域的兴起和回归,也完成了他大半生中最为华彩的部分。
常文付
常文付老得太明显了。
去年,他比老伴明显高出一截,今年脊背佝偻了起来,和老伴一般高了。
一头黄牛是老两口的宝贝,一年为他们挣来“千把两千块”,维持着全部的生活。现在,他缩得跟黄牛差不多高了,几乎拉不动这老牛了。
十年前,就在《南方周末》开始这次观察的时候,常文付开始觉得:“看病要钱了。”现在,“吃药是大头,吃饭是小头。”老伴每天要吃掉六七元钱的药,这几乎是他们收入的全部,也是那头老牛每年能给他们的全部。
2005年,我在这个村里做了小型问卷调查,60%的人表达了这样的意思:“想喂牛光怕偷。”
所以,看牛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为此他每晚睡在牛圈里,已经十几年。他栖身的木板床架看上去就像垃圾,牛圈里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如果不睡在这里,偷牛贼就可能在牛圈墙上掏个大洞,把牛牵走。
我给他买了一个电热毯,然后才想到:牛圈距离房屋之远,电线根本就拉不过去。
我见过很多农民,大部分可归为三类——战战兢兢,听天由命,或者满怀怨气。第一种尝尽了人间的不安全感,任何变化都足以让他防范、惧怕;第二种在常年被剥夺的岁月中破罐破摔;第三种明白:现世的一切光鲜,都不是为他而准备。
但这个常文付,属于数量最少的第四类人。
他定期到县城去给老伴买药。这个女人从18岁过门的那一天,就犯了肺病,这里的习俗是七天回门,她的第七天却是被婆婆领着去找郎中。60年了,常文付守着她,看遍了四里八乡的大夫。他自己睡在牛圈里的木床摇摇晃晃,女人身下的被褥,却亮出这破败农舍里少见的白净。
大集体时代,女人连推磨都喘得厉害,几乎挣不上什么工分。常文付里里外外地打理,拉大了五个孩子,总是那么一个劲地笑。
因为女人的病弱,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跟他们分了家。“咸了淡了的,咱跟娃儿们也吃不到一起。”还是笑着。
问他儿女们给不给钱,他压低点声音:“没要过。咱农村,过个光景都不容易,他们顾得多,娃儿花钱大。”笑着。
背地里,村里人用一句当地俗话来形容常文付老两口:“熊麻绳熬着铁棒槌。”就是说无论多强壮能干的人,摊上一个病怏怏的,也够他受。
他的身体一向还算好,可是去年冬天在县城路口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撞倒在地,他听到身体里面“咔”的一声,心想:这下可坏了,许是伤到骨头了。爬起来,女人在冲他凶:“会不会看路?!”旁人要他抓住女人赔钱,他说:“赔啥哩,也没觉得疼,咱又不讹人家。”一年了,他没有钱去看病、拍片子。
我硬是带他去县医院拍了片子,在县医院的X光室里,医生让他平躺下来。脊背刚一挨到诊断床,疼痛就让他打了一个激灵。我这才知道:他所说的“有时候腰疼”,是怎样的疼法。医生说有三处收缩性骨折,只能卧床休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还是笑:“噫!天天要伺候那牛哩!天天早上提它屙的粪。”
如果不是那样清澈的笑,我怀疑所有那些豁达的话只是说给人听、蓄意掩饰而已。但他的笑容太过强大,一笑起来,雪白的胡子茬跟着下巴微微地抖,眼睛清亮。
中午带他在小饭店里吃饭,吃完出门,一遍遍地回头看,我知道他几乎从没吃过这样美味的东西,想努力地记住这家饭馆,尽管几乎再也不可能来此吃饭。
我只是带他去县医院拍了片子、买了药和一些其他东西,区区这么一点事情,就让他一直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坐在县医院的走廊里,一个老太太看着我问他:“这是媳妇儿还是闺女啊?”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闺女!”
每次告别,我都走出几百米了,他还站在那儿看着,弓着身子。
在村里,常文付是“有文化的人”。县城解放那年,他上到初中第一年。这让他达到了一生的顶点——生产队会计。
转过年,他就80岁了。80年来他没有跨出过唐河县一步。我一再想像着:当他一次次从日渐光鲜的县城迈进家徒四壁的小院,他心里真的平和坦然吗?
我见过很多农民,长年的无奈、贫弱,让他们的眼睛里流淌着怨恨,他们把目光射成一把剑,斜刺里扎着你。他们抓住一切机会,控诉这个世界对他们的亏欠和剥夺。
然而这个常文付,知足、善意、宽和、感恩,从他瘦小的身体里难以抑制地喷发出来。他让我惭愧,让我感到空前的安全,也让我害怕——怕他受到更深的伤害。
他只是这皇天后土上生息着的无数蚁民之一。他这一生,要钱就给钱,要力就出力。如今风烛残年,与黄牛住在一起,只是能吃口饱饭。即使全世界过得都比他好,他还是笑着,守着他病了60年的老伴,在严寒中的破屋里笼着手跟邻居聊天:“你说那神舟六号得有多快?那可比火车快多了!”眼睛里是孩童般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