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示读者以大信（42）

我喜欢的几本书

我回忆在我读过的书里给我益处最大的，列了以下十本。天下的好书何限，我能够读到的不过沧海之一粟而已。我列出这十本来，也没有向别人推荐的意思，对于无论青年、中年、老年的谁来说，这些都不会是他的“必读书”。它只是我有幸读到，并且给我教益的十本书。

夏丏尊、叶圣陶合著的《文心》，是一本反映上世纪30年代初期中学生生活的小说。在小说情节中穿插着关于阅读和写作方法的指导。我是上中学的时候读这本书的，仿佛我也融入了书中所写的那个师生集体中去了，和书中写的那些同学一起，学得了怎样读书、怎样作文的知识，成年以后，能够以文字工作为业，现在老了，也还能写点文章，真可说是受益终身。

胡绳的《二千年间》同《文心》一样，都是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青年丛书”中的一本，我也是在上中学的时候读到的，那时作者署名是蒲韧，1949年以后重印，才改署胡绳。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以唯物史观讲中国历史的书，它以两千年中国封建专制主义时代（用习惯的、流行的说法）为一个整体，分做几个重要问题如税制、兵制、官制等来论说（书早已不在手边，这里仅凭记忆来说，请恕我说得不准确）。比起当时我从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些，真是大开眼界。这是引导我进入历史研究领域的入门书。

作者接着这一段历史谈中国近代史的还有一本《帝国主义和中国政治》，也写得很好。只是后来他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却没有这两本写得好了。集体项目比个人项目难做，这大约也是个通例。

《坟》和《热风》，是鲁迅在“五四”前后的著作。我读的遍数最多，读得最熟，对我影响也最大的书，就是《鲁迅全集》了。这里我不说《鲁迅全集》，单单挑出这两本来，是因为我认为鲁迅在这一段时间所写的文章，充满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批判精神，呼风唤雨，呼唤欧风美雨，呼唤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大风雨的到来。这是他的作品，他的思想中最可宝贵的部分。

作者：《南方周末》编辑部 出版：上海书店出版社

他晚年的作品却是瑕瑜互见了。晚年他当然也写了好些很好的文章，但是也有少数几篇颇成问题，不但现在看来论点站不住脚，就在写作的当时已经就是强词夺理了。我这样说，并不是我的创见，王元化先生在《思辨短简》中就已经指出了《二心集》以后的几本集子的缺点。不过，这些有缺点的文章倒是研究思想史的一种有用的资料： 为什么大智大慧如鲁迅者，富有批判精神如鲁迅者，到了晚年却终于轻信了误导呢？早年的那种批判精神到哪里去了呢？在《重读鲁迅》一书中，我作了一点这样的研究，讨论了他的几篇成问题的文章。

《廿二史劄记》和《文史通义》，清人的两本史学名著。它告诉我： 读书可以读到怎样的细，应该读到怎样的细。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通读二十四史的时间和精力了。因此《廿二史劄记》里好些考证的结果我都用不上了。对我重要的不是结论而是方法。我间或也写一点考证性质的文章，这方法对我特别有用。

《第三帝国的兴亡》。希特勒一生的作为，是20世纪人类历史上的头等大事之一。威廉·夏伊勒的这部书通过大量缴获的德国档案，不但如实再现了这一段历史，而且深刻地分析了这一现象的根源。不论就思想的深度，态度的严谨，直到体例结构取舍剪裁文笔无不佳妙。不愧为20世纪史学名著中的杰作。它的结论和它的方法都对我大有教益。

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写于1948年，那时苏维埃政权已经存在31年，他看见了，思考了，认识了，于是，影射了。可是，这是一部小说，在图书分类法中属于虚构类。作者另一部同样是影射苏联体制的小说《动物农庄》就更是虚构类的了。你看那些牛呀，马呀，猪呀，猴子呀，都去出席集体农庄的会议了。真是荒诞派作品。最近拜读了曾彦修先生新出的《天堂的神话是怎样破灭的》上下册，这是一部根据真实材料研究苏联现象的大作，真凭实据，使人不能不信服。看了他的这部书，就会觉得奥威尔的荒诞的想象一点也不荒诞，《一九八四》、《动物农庄》中所反映出来的苏联，比当年《真理报》、《消息报》上所反映出来的苏联，要更加真实。奥威尔这两本书对于我认识苏联有过很大的帮助。

哈维尔的《论无权者的权力》，我是在十年前偶然读的。当时我写了一篇短文《对献疑的献疑》（后来收入杂文集《字纸篓》里，2000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谈到我对此人此书的评价。我说： 就凭他的这本书，“我觉得他是对于前一段苏联东欧体制作了最深刻思考的思想家。后世给他定位，恐怕首先不会说他是什么异议人士、总统、剧作家。他在人类的思想史上，应该有很高的位置。”不用说，这本书对于我认识历史和现实，乃至设想未来，无不有甚大的启发。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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