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疯子”与字典

　
　　字典是理性的实物形式。在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如果对方突然提出要你“去查字典”，他是在嘲笑你的记忆或者藐视你的学识。英美文学的教授要你去查的那本字典当然是“OED”(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它是英语世界的“CEO”，凡事由它说了算。
　　1915年9月，一家英国杂志刊出了关于“OED”的一则耸人听闻的故事。故事为多年以后将要翻开 “OED”的人翻开了“OED”正文中永远缺省的一页。这一则故事很快风行到了“日不落”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中国天津的报纸上都出现了它的一个版本。据说，故事分散了英国人对正在进行中的世界大战的注意。如果说一切战争暴露的都是疯狂后面的理性，这则故事的卖点就是理性后面的疯狂。
　　故事的高潮是“OED”的总编辑莫瑞(J.Murray)博士与“OED”最重要的供稿人米诺大夫(W.C.Minor)的第一次见面。米诺大夫从1880 年“OED”的编辑工作启动时开始，每星期都从住地科若索恩给编辑部寄来他对词语的释义以及他在珍本中找到的那些词语年代不同的“引语”。尽管牛津与科若索恩相距仅一小时“马车程”，两位学者17年来却还没有见过一面。在通信中，莫瑞博士能够感觉到他的这位最重要的供稿人生性羞涩，不好交际。这一次，他决定亲自前往科若索恩，去邀请米诺大夫来牛津参加字典初具规模的庆祝仪式。当莫瑞博士抵达科若索恩时，他惊奇地发现，那是一家关押有犯罪记录的精神病人的 “监狱”。而他要邀请的贵宾，不是那里的主管医生，而是那里的病人，而且是被关押时间最长的犯人。
　　米诺大夫于1834年6月出生在斯里兰卡。 13岁时，他对异族少女萌发的狂想令他在那里传教的父母十分不安。他们将他送回美国。他学习勤奋，29岁那年获得耶鲁大学医学院的学位，专长于比较解剖学。他有过一次解剖尸体时划破手指的经历，严重的感染几乎令他丧命。而对他的真正刺激来自南北战争。络绎不绝的恐怖场面最后使这位北方军队的医生精神崩溃。他被送进首都华盛顿的一家精神病院。从那里出来之后，他成为政府供养的病人。每月领取一份丰厚的津贴，却永远躲开了救死扶伤的义务。
　　1871年10月，米诺在波士顿登上一艘汽轮。他的目的地是伦敦。他想在那里放松一段时间。他带着有效的军官证、足够的现金以及一位朋友写给大文豪拉斯金的推荐信。他的行李中除了很好的画架和不少的书籍外，还有一支用处不大的手枪。
　　那支手枪4个月后的一个凌晨在他居住的旅馆附近结束了一个他素不相识的普通人的生命。他被英国警方拘捕，以故意杀人罪受审，最后作为“患精神病的杀人犯”而被判终生监禁。
　　米诺在特殊的监狱里反省自己的行为。他想资助被害者的遗孀，又害怕她的拒绝。对方的同意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当对方来监狱看望他，并询问需要她做点什么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很长的书单。通过这个渠道，他不断获得他想要的珍本。他的牢房变成了图书室。1880年的一天，当他从报纸上读到“OED”征集供稿人的消息，米诺马上就懂得了他收集的那些珍本的意义。
　　The　Professor　and　the　Madman(《教授与疯子》)是1998 年的畅销书。曾经在中国住过多年的温切斯特(S.Winchester)当时已经是12本书的作者。他在这本书里公布了他在米诺一位后代的阁楼上发现的莫瑞的书信。这些书信证实莫瑞在1888年左右就通过哈佛的一个图书管理员知道了米诺的“底细”，而他们不那么戏剧性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1891年1月。风靡1915年的故事将这次见面推迟6年，是想借维多利亚女王的大庆增加故事的戏剧性。
　　在第一次见面以后，莫瑞经常去看望米诺。两位学者在监狱的过道和花园里散步，讨论词的起源和引语的来历。他们低沉的切磋将通过“理性的实物形式”传到空间的尽头，传到时间的深处。
　　然而，“疯狂”并没有放过米诺。1902年12月的一个早晨，米诺用铅笔刀对自己施行了最残忍的“外科手术”。他想从此了断自己对性的狂想和渴望。他的自残行为再一次激起了人们对他的保释的关注。经过复杂而漫长的努力，1910年4月，允许他离开英国并从此不再返回的官方文件终于签了字。签字的人是时任内务大臣的年轻人邱吉尔。
　　米诺10年以后死在康涅迪格州。他活了将近86岁。而莫瑞比他早5年去世。在莫瑞去世之后，米诺写信给他的太太，托她将他留在那里的珍本捐赠给牛津大学最大的图书馆。那些珍本现在仍然被保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