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哀歌

“所有发生过的重大事件都是这个民族不可逃避的必须要经历的一个历史过程。”陈忠实说。哪怕历经百年,白鹿原和它代表的一切,与外部世界的交手也只是一个开始。

秋收季节的白鹿原 (王建章/图)

哪怕历经百年,白鹿原和它代表的一切,与外部世界的交手也只是一个开始

族长白嘉轩听说新来的县长要征收苛政式的印章税时,本来正是白鹿村最好的时候:从大儒朱先生那抄来的《乡约》全文正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偷盗、赌博、打架之类的事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白鹿原》里的这一段,很像《百年孤独》里,艰难开辟的小镇马贡多初成规模时,政府派来了镇长,下达法令要求所有房屋都要漆成蓝色。镇子创建者布恩迪亚的应对方法是,抓住镇长的衣领,拎着他走过半条街,直到通往镇外的大路上才放下他。

白嘉轩的应对方法更含蓄却更狠辣,他悄悄发出鸡毛贴掀起“交农”事件,愤怒的人群涌向县城,县长在城墙上跪下作揖叩头,宣布收印章税的命令作废。随后不久,县长被罢免。

无论方法如何,在与外部世界交手的第一局里,两位“族长”都胜利了。但此后,他们将迎来连绵的失败。

陈忠实不否认《白鹿原》受《百年孤独》的影响。在开笔创作前,他集中阅读了一批长篇小说,里面便有这一本。“庆幸我尚未发昏到从表面上去模仿,我感受到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一部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之作,这是任谁都无法模仿的。我由此受到的启发,是更专注于我生活的这块土地,这块比拉美文明史要久远得多的土地。”20年后,陈忠实写道。

乡约

白鹿原南北宽约二十公里,东西长约五十公里。原的北坡下,灞河倒流,从东往西。距此50公里,是一百多万年前蓝田猿人拿着粗糙石器的生存地。原的西坡下,有一条终南山上流下的河,叫浐河,距西安约十公里。浐河边上,6000年前生活着著名的新石器时代半坡人,拿着木器和石器,会制陶和纺织。“距离不过一百华里左右,人类就在这白鹿原的东头和西坡下完成了115万年的进化史。”陈忠实坐在原上,眺望感慨。

小说发表前,几乎没人知道这里叫白鹿原,尽管这个名字最古老,《太平寰宇记》里记载:“(周)平王东迁之后,有白鹿游此原,以是名。”人们通常叫它狄寨原,因为宋仁宗时大将军狄青在此屯兵操练,准备征剿西夏。它还有个历史名字灞陵原,因为汉文帝的墓葬灞陵就在原西头的北坡。大诗人王昌龄、王维来过这里,刘邦从鸿门宴的刀光剑影下逃生,回到的就是白鹿原上。

和马贡多建于荒野、没于龙卷风的百年兴亡不同,白鹿原的背后垫着数千年历史,还有不知多久的未来。陈忠实跃不过去这些。他翻开县志,看到无数兵荒马乱和生灵涂炭,白鹿原只不过是个小小舞台,折射万千。他明白,“白鹿原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兵家必争的掠夺长安的军事重地”。

他想知道,起码在他之前的3代人,在这个原上是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的,经历过怎样的喜悦和灾难,又是什么凝聚着次次重创后繁衍不息的生命。

最初跃入陈忠实脑中的影像是原上一幢镂嵌着“耕读传家”的四合院的门楼,他想探知门楼里的故事。各个人物形貌渐渐浮现时,陈忠实从《蓝田县志》上抄录了《乡约》 ——由宋朝进士蓝田人吕大临制定,是中国第一部用来教化和规范民众做人修养的系统著作,文字通俗易懂、简单顺口,曾推广到中国南北的乡村。

陈忠实去探访这位关中学派中坚的归终之地,那里也是小说里大儒朱先生的原型牛兆濂建学的书院。从童年起,陈忠实便听闻许多牛兆濂的传说,常常近乎神话。观星断丰收,掐指算失牛,甚至死后墓道暗室用未经烧制的泥砖砌成,让前来挖砖的红卫兵失望而归……这些都用在了朱先生身上,他代表最美好的白鹿,是传统儒家的正面化身。甚至陈忠实借到手的《蓝田县志》,也正好是牛兆濂作为总撰编写完成的。

被原上子孙诵读八九百年的《乡约》和它代表的传统宗法,是陈忠实找到的白鹿原灵魂,“是倚赖木犁和棉布延续生命的一个支撑性质的因素,也是抵御饥饿、灾荒和瘟疫之后继续繁衍的力量,却也是固封在木犁和棉布这种生活形态的枷锁”。

剥离

宗法和乡约在白鹿原上铸造的秩序曾经无所不能,吸鸦片和赌博的人都会在族长白嘉轩严厉的惩治下羞愧害怕戒烟戒赌。但这种治理的有效范围越来越窄,外部世界裹挟着现代性的冲突一波波汹涌卷过。

“交农”事件中获胜的白嘉轩,在面对士兵强行征粮时已经无能为力,他拒绝敲锣召集村民,却不得不在快枪面前屈服了。更让他无力的变化来自村子内部:最宠爱的女儿白灵离经叛道,放弃婚约,参加革命,他愤怒地与女儿断绝关系;美艳的田小娥用肉体扰乱了村内家族间的各条关系,他用所有的力量来压制她,甚至她死后都要修塔镇窑;曾经叛逆又主动回乡祭祖的黑娃,让他对“学为好人”的训诫重燃希望,然而黑娃又被自己儿子使心计枪毙,求情不成的白嘉轩落到“气血蒙目”,瞎了一只眼。

他接触的一切越来越超出他所奉行的儒家文化的解释范围,他依然坚持“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而他的儿子白孝文却在重新跪倒在祠堂之后慨叹:“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

白鹿原上的人们对过去的心理剥离是缓慢的。据陈忠实查的资料,这个辖管几十万人的古原,直到辛亥革命发生十几年后,才办起两三所新式小学。原上原下几百个大小村寨里的私塾,依然是那些老学究继续吟诵着古老的识字课本,理念与《乡约》一脉相承。然而变化还是发生着,哪怕在这两三所新式小学里,都有中共党员隐蔽其中,甚至建立支部,秘密发展党员。

即使拒绝,现代化路程上的种种,在这片古原上依然一样不缺。

现在的白鹿原,是西安旅游的常去之处,而蓝田县城如西安延出的一部分。原上依然绿荫荫,颇多酸枣,运气好能见到野鸡飞过。原上人会抱怨出行公交的困难。因为拍摄电影,原上造出一个占地500亩的“白鹿原影视拍摄基地”。电影里,陈忠实笔下代表白鹿精灵的朱先生和白灵被删除了,焦点集中在代表本能欲望的田小娥身上。

1991 年腊月25日的下午,白鹿原下的西蒋村,陈忠实划完小说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省略号的6个圆点,每个都胖胖的,被重重涂抹过几次,从大到小排开。陈忠实两眼一片黑暗,脑子一片空白。他走出屋子,下了灞河滩,沿河堤走了四五里,到河堤的尽头坐下抽烟,任河风把耳朵冻得麻木。不知是烟头还是火 柴把草点燃了,呼啦呼啦响,燃出蒿草的臭味和薄荷的香味,冲到陈忠实鼻腔里,他终于感觉到一种释放。

“所有发生过的重大事件都是这个民族不可逃避的必须要经历的一个历史过程。”陈忠实说。

哪怕历经百年,白鹿原和它代表的一切,与外部世界的交手也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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