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塔罗,以及赌徒般的战地摄影师

“他们以为自己年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突然有一天被命运抛弃。塔罗已经活过了最艰苦的一场战役,第二天就要回巴黎,结果被一辆坦克压倒;卡帕是在最后时刻才接受《生活》杂志邀请去印度拍照的;‘奇姆’死于苏伊士运河危机,他死时停战协议都已经签订了。”接受本刊专访时,西班牙女作家苏珊娜·富尔特斯动情地说。

战地摄影师像在下注的赌徒,选择下这个注或那个注,也可以选择不下注

2008年1月,3只装有127个胶卷、4500张底片的箱子在墨西哥城一个衣柜中被发现。

1936年,卡帕(右)和塔罗在巴黎 

苏珊娜·富尔特斯(Susana Fortes):西班牙作家,生于1959年,著有多部畅销小说,代表作《等待卡帕》在2009年出版后,屡获大奖,同名电影由《盗火线》导演迈克尔·曼执导,计划今年上映。(黄欢/图)

这些关于西班牙内战的照片,大部分是初次面世,已经失落了七十多年。它们由3位举世闻名的摄影师拍摄:罗伯特·卡帕、大卫·“奇姆”·塞伊摩尔与姬达·塔罗。

塔罗于1937年7月死于西班牙、卡帕于1954年在印度支那误踩地雷身亡、“奇姆”于1956年在苏伊士被谋杀,3人皆死于战地摄影工作。

“他们以为自己年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突然有一天被命运抛弃。塔罗已经活过了最艰苦的一场战役,第二天就要回巴黎,结果被一辆坦克压倒;卡帕是在最后时刻才接受《生活》杂志邀请去印度拍照的;‘奇姆’死于苏伊士运河危机,他死时停战协议都已经签订了。”接受本刊专访时,西班牙女作家苏珊娜·富尔特斯动情地说。“墨西哥手提箱”面世后第二年,她以塔罗的故事为蓝本,写下传记小说《等待卡帕》,“希望通过这部作品向所有牺牲的战地记者致敬,他们有男有女,每天都有可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失去生命,他们让活着的人在安静地享用每顿早餐时,知道世界如何开始新的一天。”

卡帕的“未婚妻”

1938年,卡帕随荷兰纪录片导演伊文斯来中国,担任其电影《四万万人民》的剧照摄影师,在其随身携带的钱包里放着塔罗的照片。在中国,卡帕不时拿出这张照片示人,告诉人家,这是他的未婚妻——只是没说她已经去世。

“我在《纽约时报》关于‘墨西哥手提箱’的报道中看到塔罗的一张照片。短头发,像个小孩一样,她睡在旅馆的窄床上,穿着卡帕的睡衣。我当时就好奇,这女人是谁?因为我们都知道卡帕,但没人知道她是谁。这是张很随意很家常的照片,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就会去拍一张他喜欢的女人睡着的样子,里面一种很亲密的感觉触动了我。”这是苏珊娜的写作源头,“塔罗是卡帕一生的挚爱,她身亡后,卡帕把自己闷在屋子里15天,完全变了个人。不久后他来到中国拍摄战争,因为当初他与塔罗说好要一起到中国的,他当时可能是抱有一种自毁倾向,希望在战场上有颗子弹结束他的生命,也结束他的痛苦,但他在工作中恢复了新闻摄影师的本性。可以说,中国拯救了卡帕。”

《等待卡帕》讲述了战地摄影史上一段浪漫的传奇。1935年,塔罗和卡帕这两个流亡中的年轻人在巴黎相遇相知,女的从事图片推销,男的专管影像生产。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卡帕因拍摄《士兵之死》而一举成名,此时,他的恋人、通晓五国语言、受教育程度比他高得多的塔罗也有种紧迫感要证明自己,她拿起相机勇敢地走向战场……

1937年7月25日,她在前线战场受伤,送医院后当天夜里不治身亡。国际联盟林肯纵队一名护士回忆:“当我遇见她时,她浑身上下都是绷带,意识也不清醒,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们管好我的相机了吗?’她担心自己丢失了相机。”但作为一个在新闻摄影史上受到忽视的记者,塔罗的工作直到“墨西哥手提箱”的出现才受到正视。

当时和她同在战场的记者泰德·阿兰报道称,“此前塔罗拒绝离开……她终于被说动同意离开这里回巴黎,跳上一辆车的踏板,一辆共和军坦克驶来,车子一个急转弯,她和相机从车上被抛了出去。”

1937年8月1日,在巴黎举行的葬礼上,毕加索、马尔罗、雷诺阿等人都来到现场表达哀悼之意。这一天也是塔罗27岁生日。虽然她不是法国共产党员,但法共出资为她在拉雪兹公墓购买了为期100年的墓地使用权。

如今,塔罗被认为是第一个死于战地的女记者。她不仅是文字记者,也是摄影记者,只是比她年少3岁的情侣卡帕的光芒太过耀眼,在她死后80年,才有机会以自己的职业形象获得后人足够的关注。

战地记者,表面强悍内心脆弱

人物周刊《等待卡帕》开篇几段摘引很有力量,说说你的选择与用意?

苏珊娜:4段话都是关于摄影或战争。“如果需要信仰,或许我会屈服于某种宗教。可我是记者,而上帝只为那些写社论的人存在”,格雷厄姆·格林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文静的美国人》里这句话讲到了记者职业的本性,讲到记者和编辑、写作的人和提意见的人的区别。第二段主题是战争,“一部货真价实的战争史不可能合乎道义……要是一部历史貌似仁义道德,千万别信以为真”,美国作家蒂姆·奥布莱恩的《士兵的重负》讲述越南战争,他对战争的定义是,所有战争都是恶的、残酷的,老百姓始终是失败者,我觉得这讲到了战争的本质。第三段引自《科曼切的土地》,“阳光明媚的一天,一支香烟,一场战争……”作者是西班牙国民作家佩雷斯·雷维特,他的人生阅历丰富,曾是记者,去过战地,这句话是战地记者心情的一种体现。最后一段不用说,必须放上,这是卡帕对塔罗的致辞,《走向死亡》里他写道,“她在西班牙前线度过了一年并在那个国度献身。”

人物周刊搜集素材过程中,你对塔罗和卡帕这两个人物有何更深的认识?

苏珊娜:我对塔罗有种特别的认同感,我觉得她具有典型性,是我们近代史上特别勇敢、有趣、有个性的一个人物,她也是先锋性的,不管是摄影还是在对爱情的态度上,她不依赖男人,要捍卫自己的领土。整理塔罗书信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对自己犹太人身份的矛盾心理,她希望成为强悍的女人,从来不哭,不希望自己有弱点,但作为犹太人在那个时代是受到歧视的弱势群体,她内心很矛盾。卡帕对此倒不介意,他觉得做哪国人民都无所谓。

卡帕还是符合我的想象和期待的。人在各个阶段是不同的,我写的是卡帕这个传说刚开始创立之时,那时他才21岁,和最后死在越南战争的卡帕已是不同的两个人了。小说里的卡帕,就像所有21岁的年轻人一样,野心勃勃、自我感觉良好,因为他帅,所以他挺轻浮的。塔罗的死使他成长,是他人生遇到的第一大挫折。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多天不出来,朋友们都很担心,他的人生态度也转变了,比如开始酗酒,有点颓废,甚至玩世不恭。很多人说,卡帕一生都没从塔罗之死中恢复过来,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其他女人交往,其中包括英格丽·褒曼,但卡帕在之后与女人的交往中,不再提起“承诺”这个词。

人物周刊“要是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你对卡帕这句名言怎么理解?

苏珊娜:这在整个新闻业都是标志性的一句话,反映了卡帕个人的选择和评判标准,也反映了他的人生态度和对待摄影的态度。认识卡帕的一些人后来回忆,卡帕拍照像是赌博,他首先是个赌徒,然后顺便是个摄影师。战地摄影记者像在下注的赌徒,选择下这个注或那个注,也可以选择不下注,而卡帕是有赌徒心态的,他永远选择冲在最前线,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拍到了诺曼底登录的第一手照片。我的朋友认为,卡帕不是思考型的,他是个行动派,他好像看到一幅画面就知道这是他要拍的照片,有种本能的感觉。

人物周刊你有不少战地记者朋友,想请你介绍下他们日常生活的状态、在战场之外的另一面?

苏珊娜:这个问题让我有点为难,因为我的感情史和战地记者有很深的纠葛。此外我也有不少战地记者朋友,他们日常生活分为两部分,不去战场时,他们过着和所有国际新闻记者差不多的写稿生活。一旦开战,例如前阵利比亚或叙利亚战争,他们就会去前线。因为他们一直处于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状态,战场环境又很危险,等回到家,沙发上一坐,开了电视,他们发现自己无法适应这种日常生活,心理上难免会受到伤害,所以他们很难像一般人那样成家立业,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战地记者表面上都是全副武装、无坚不摧的强悍硬汉,为了面对这么残酷的工作,他们跟所有战争保持职业性的距离感,但他们内心有很脆弱的地方,会在你最没想到的时候表现出来。例如,有的人看到炸弹爆炸或机枪扫射他都能忍受,但过阵子看到一只瘸腿的小狗,他就突然很受触动,表现得非常脆弱。

(感谢姚云青的现场翻译,实习生黄一菡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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