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六叔父

出医院大门,夜色阑珊,城市里溢彩流光的霓虹正当时,与叔父形容槁枯的生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一路嚎啕大哭,我悲情于叔父一生平凡而卑微的灵魂即将被这片广袤而深邃的城市霓虹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找寻。

1995年,我上大学,广州成为中转站,因此与六叔父一家有了更多的接触。

在叔父家,我第一次感受大城市里人的居住空间是那么的逼仄,就一间房是独立的,用家具将空间一分为二,再搭一阁楼,两房一厅的格局就出来了,剩余的厨房、卫生间是左邻右舍公用的。身陷广州如此逼仄的空间,为脱身而奋斗的叔父,在社交宴席的觥筹交错中,总是先干为敬,平民而卑微。这恐怕是他作为一家之主,为这个家谋取更多社会资源的唯一途径。

婶子后来得益于这类社交资源,工作有了质的变化,在婶子事业高峰期时,六叔父甘当家庭主男。经常踏着夜幕归来的婶子,都可以在饭桌热气腾腾的氤氲中,轻易地扑捉到叔父笑意洋溢的脸,和那声“老婆子,回来啦”的问候,透着强烈的岁月味道。深夜里,我偶尔可以轻易听得从叔婶他们那一空间传来的激情声,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是在见证爱情与情爱的浓情似酒,在婚姻走过近四十载后,醇厚弥香。

五叔父家里的堂哥,经六叔父打通人脉关系,进入广州一家大型国企的医院工作,是我们李家第二代中成功留在大城市的第一人。六叔父在对待堂哥的婚事中,充分体现出其内心所持有的宗族文化。堂哥的女朋友,学历低,工作底层,叔父见过后,则认为这些在未来的侄媳妇翘臀丰胸、血色充盈、充满生命力的形象面前,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力促他们成婚。因而在堂哥堂嫂情感发展期间,相比大家,六叔父看似走在叔侄媳妇关系建立的前面,他没想到,这一举动无意间冒犯了神经布满在更年期地带的婶子,一触即燃,婶子更年期综合症至此全面爆发,痛哭失声成为常态。叔父一如既往用海一般的沉默和宽阔面对深爱近四十载的婶子,那一时期身患糖尿病的叔父身心俱疲,笑脸不再常有,沉默更多。

对六叔父那一段的心路,家族里的人意见不一,我愿意归总为以下两方面。一是,堂嫂普通的学历,质朴的谈吐,基层的职业,获得了无学历、无权无钱在握的叔父的身份认同;二是,知识气质强势、性格刚硬独立、生活品味讲究、时代气息咄咄逼人、出入高级写字楼的堂妹,与自己那一辈子司机职业、一身简朴、每天顽强而卑微地穿行在大都市钢筋丛林里的小市民的父亲,相互阻隔在两个毫无交集的平行空间里,这种阻隔剥夺了六叔父对女儿本应享有的“父亲小棉袄般”的膝下承欢的权利,断层了父爱中的伟岸部分。这两方面的原因,才是六叔父内心深处之所以如此上心堂哥堂嫂婚姻一事的本源所在。

01年,新千年给六叔父一家带来新气象,婶子搭上了单位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末班车,结束了他们多年的逼仄生活空间。在外界的标准中,六叔父在广州近三十年的打拼有了最终的家,只等正式退休,安度晚年。可天不如人愿。

08年5月,叔婶回海南参加兵团建设50周年,到海口见了我一面,9月即传来他肺癌晚期。得知消息的那晚,我和妻相对泪流。内心能略感欣慰的是,在这之前我领着叔婶海南环岛游,实现了他们多年的夙愿。

我在叔父病情恶化最严重的时候,飞往广州。那个早上,在楼道碰上刚做完B超出来的叔父,我们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叔父还举手给我敬了一个礼,一如往常的平凡乐观,而这个礼也让我很清晰地看见他扎满针眼的手腕,和经化疗后青筋凸显的大秃脑壳,我满心痛楚地快步上前,我们双手紧紧相握。医生快速地把轮椅一转,推着叔父快步走向他的病榻,我们紧握的双手也瞬间被迫放开,那一刹那,我能感受到推走他的不是医生,是死神。我内心所有的坚强瞬间崩塌,泪流满面。

单独和叔父相处时,我给叔父看手机里半岁儿子的照片,他满是关爱和喜悦的表情。我问叔父现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说没什么了,女儿在他生病期间,放下所有固有的执拗和刚硬,对叔父全身心的照料和经济上的努力,已经表现得让他非常满意。但他依然牵挂堂妹至今单身,没有归宿。谈到归宿,我试探地问他,想不想回海南,叔父很吃力地回答我,想。

我离开广州的那晚,与病榻上的叔父道别,他跟我微笑点头,让我快走别误了飞机,我松开他的手那一刻,内心如千刀万剐。出医院大门,夜色阑珊,城市里溢彩流光的霓虹正当时,与叔父形容槁枯的生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我一路嚎啕大哭,我悲情于叔父一生平凡而卑微的灵魂即将被这片广袤而深邃的城市霓虹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找寻。

2008年11月21日,我的六叔父与世长辞,享年60岁。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