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精选】追忆与怀想
在中国,梁先生一生的经历算是典型的。那一代古典共产党人,许多都是后来从自身和同伴的命运中觉悟到了革命的真谛。对此,顾准有一个经典的说法是:“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
战士食糟糠
贤者处蒿莱
——〔晋〕阮籍
中学时代,很幸运遇到两位老师:一位是谢绍浈先生,他为我叩开文学的大门;另一位是梁永曦先生,却导引着不同的方向,在他那里,政治是先于文学的。在一个指鹿为马的时代里,是他教我学会思考,懂得真理的价值和风险。
两位老师都是“右派”。当时,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右派”都被视为可怕的异类。
语文课
很早以前,就听到在城里念书的大同学说起梁先生了。
那时,我们对有学问的老师特别好感,有点崇拜的味道。大同学说,梁先生原是县一中的教导主任,教学、演讲很有吸引力,像个大人物。做了“右派”之后,他被安排打扫厕所,后来派到图书馆做管理员,不卑不亢,仍然像个大人物。凡经梁先生打扫过的厕所,馒头丢到地板上,捡起来就可以入口;图书馆的卡片管理制度是在他手中完善的,几万张卡片全由他一个人用工整的小楷抄写。梁先生为人严肃,平日沉静少言,开会时喜欢坐在角落里,讨论时不轻易表态。若是主持人点名要他发言,他才缓缓起立,说:我赞成某某的意见,然后坐下。简洁极了。
我入读县一中时,学校追求“升学率”,梁先生已被重新起用,担任高中毕业班的语文教学。我坐的是“末班车”,听课只有半个学期,之后,他就给“四清”工作组撵下讲台了。——语文课原本是意识形态教科书,怎么能让“右派”染指呢!
比起别的教师,梁先生授课确是有些特别的。我猜度,他并没有遵照“教学大纲”的规定去做,时文的讲授进度偏快,把两篇论文——其中一篇是毛泽东撰写的著名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合并到一节课里来讲授,很明显压缩了课时;可是对古文的解说却是相当详细,除了古汉语知识之外,特别着重“人民性”的内容。当他讲《蹇叔哭师》,朗读蹇叔哭说等待收拾率队出征的儿子的尸骨时,声音微颤,全班同学为之动容。
印象中,梁先生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课堂上却是鼓励学生自由提问,大胆发言。其他老师都喜欢搞“标准答案”,而他,是不讲求“统一”的。有一次,讲到恩格斯在马克思的墓前演说,他布置划分课文段落,一连提问了几个人,然后给出他的答案,这时,我举手发言,提出另一种分段法。他随即加以肯定,并解释说,他的划分侧重在马克思思想遗产的阐述,我则着眼于恩格斯特定情感的表达,所以两种划分都有理由成立。完了,还进一步引申说,视角不同,看问题的结果就会有不同,只要言之成理,不同的意见可以并存,正确的不一定是唯一的。
不久,梁先生应命到初中部教英语和数学去了。我嗒然若丧,同学们都感到可惜,然而无可如何。
随后,学校召开大会对我进行思想批判,从此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可以自由地到教师宿舍里私会梁先生了。在批判会的当天,有同学告诉我说,梁先生一直在会场边上远远站着,低头无语,一副难过的样子。为此,我很是感念他。
政治启蒙
毕业回乡务农,终日劳作,与世隔绝。
一天,梁先生突然到访。原来,他是跟随全县中学师生到漠西水利工地参加劳动来的。当他打听到工地离我所在的村子仅七八里路,放下行李,便径直寻上门来了。我弄不清楚如许的热情从何而来,而今寻思起来,觉得他太寂寞,长期的压抑需要找寻一个倾吐的出口;或者,也可能怀有一种近于传教士一般的神秘的使命,总之不仅出于师生情谊而已。
我留他吃过晚饭,在小屋里谈话到深夜,然后陪他踏月归去。从此,他每天晚饭后必到我的小屋里来,夜深才走。这样的来来往往持续了半个月左右,直到全体师生拔营回城“造反”才告结束。
梁先生每次进屋,坐下来就娓娓而谈,语调平缓,时露微笑,一改平日的作风。说话时,宽阔的前额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定神看你,仿佛面对的是你深匿的灵魂似的。这样的谈话与授课无异,我偶尔插话,整个屋子只剩下一个缓慢而清晰的声音。
谈话很少涉及文学,几乎都同现实政治有关,谈历史也是谈政治。是一次政治启蒙。梁先生谈话很有技巧,也许并非出于技巧,而是习惯性地保持某种警惕,很多问题引而不发,引发开来也往往言在彼而意在此。他列举各种事象或观点,如果不注意找到联系的线索,是不容易得出结论来的。
那时,“文革”“山雨欲来”,惊动朝野。他认为这是一场旨在清肃“老干部”和知识分子的运动。可是他不作这般概括,却是另有说法:中国历代开国皇帝必然对付两批人,一批是开国功臣,另一批是知识分子。又强调说,皇帝愈是英明有魄力,愈是如此,并举了刘邦和朱元璋做例子。围绕宫廷政治,他还说了“清君侧&rd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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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刘之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