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林兆华 不做传统的奴隶
休息间隙,林兆华进入正题,“任何创造都是艺术家自己的东西,我们现在出不来大作品是因为有意识形态罩着。我也脱离不开。”他将一部主旋律剧本往桌上一搁,“这哪是我要排的戏?”
“尽管有些同志说我的戏不是人艺传统,我想,我肚子那点本事是从哪里来,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人艺就不会有我林兆华。只不过我不愿意做一种风格、传统的奴隶”
纪录片导演在发愁,都说“人生如戏”,难道他的人生只有戏?
镜头下,早上8点半,他一准踱出八步口胡同,衣着照常落拓。手里有时还拎着昨天家里吃剩的饭菜,中午拿开水淘淘便是一顿。
从后海晃到北京人艺,往里直走,办公楼三层拐弯,有他自称的“狗窝”,门前一块土布,俗艳的花朵。
下午两点,当代MOMA商务中心楼上,排演大厅里,青春的面庞,灵活的肢体语言,演员在调侃某一桥段。他捧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大茶缸,默视前方大字:精、气、神。
休息间隙,林兆华进入正题,“任何创造都是艺术家自己的东西,我们现在出不来大作品是因为有意识形态罩着。我也脱离不开。”他将一部主旋律剧本往桌上一搁,“这哪是我要排的戏?”
“怪味豆”产生前后
1982年春,老中青三代导演云集京城,探索“新时期话剧创作与方向”。
“都到80年代了,中国戏剧就一个流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北京人艺就一个主义:现实主义。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当时的林兆华,46岁,在业界默默无闻。
同一时期,一同行给二十多个剧场送去自己的剧本,没一家肯接受。
“我来到人艺,对于戏剧已经有了自己非常固执的主张,而且也到了难以迁就的年纪。一个戏上演与否对我并不十分重要,要紧的是实现自己的艺术主张。我也许终生很难实现这些主张,如果我未曾遇到林兆华的话。”据那人记述,两人第一次相逢,是在于是之家中。林兆华听他讲完几个剧本计划后,“便多次长谈,立刻有了共同语言”。
先排《车站》。男女老少守在郊外公汽站,苦望一辆辆车驶过,一等10年过去。那人想揭示“人最难走出的是自己心中的惰性”,“人在等待中耗尽生命”。人艺认为“主题比较荒诞”,没有通过。
黑子想和女友结婚,因待业被女方家拒绝。绝望的他与车匪联手,想抢劫同学当班的守车,最后在老车长等人的感召下,幡然醒悟——这是《绝对信号》。
林兆华读后,不知如何入手,“现实是一条线,回忆是一条线,心理空间是一条线。这在当时现实主义创作的戏里没法去排,没现成的东西。”
“现实主义创作”是人艺的根基。1952年,焦菊隐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倡的“演员与角色合二为一”,结合中国戏曲表演特色,提炼出“心象说”,即演员体验现实人物生活后,在内心形成“心象”,产生活生生的舞台形象。同时,人艺还保持了斯坦尼体系所信奉的“第四堵墙”——舞台上,演员与观众的交流要有距离。
不能用老的剧作法来要求这个戏,也不能用老办法去演。
剧本必须先交艺委会审查。他们担心,待业即是失业,在当年属敏感话题。“黑子”也绝非典型正面人物,“审戏说不行就毙掉”。
恰好此时,人艺到桂林演出,林兆华当即找上没走的几个演员,在丰台铁路段空置的破旧车厢里排练起来。
老演员林连昆过去擅演“反派”,第一次饰演正义凛然的老车长,排演中,不自觉使用舞台腔。戏尾,有一段说教意味的台词,林兆华告诉他,“这是一个有阅历的老者的经验谈,不能失掉人物,不能脱离人物来代替作者说这些警句。”
“舞台上立起几根铁棍搭个架子就是守车的车厢;在一个不动的舞台上,只是通过灯光与音响的变化来表现车停、车动、过岔道、穿隧洞……”林连昆生前撰文写道,当戏里要反映车长、黑子、车匪、小号沉默抽烟、暗中对峙时,林兆华故意把舞台灯光压到最暗,台上只突出4点烟火,随4人心情起伏,烟火忽明忽暗,长短交错。
送审前,林兆华灵机一动,一边极力将主题向“拯救失足青年”靠拢,一边与于是之、英若诚等前辈沟通。艺委会审完后,八九分钟无人吭声。这时,老演员田冲说:北京人爱吃“铁蚕豆”,四川却有一种“怪味豆”,我们姑且把这戏当“怪味豆”尝尝,也挺好。
这年8月,《绝对信号》在人艺一层排演场首度公演。林兆华在台下拿着大手电筒,为台上打追光,诚惶诚恐。
反响超乎想象。一连十多场,小剧场挤得满满当当。观看时,导演胡伟民坐在童道明身旁耳语:这样的味道,大剧场里出不来。
1983年3月15日,老院长曹禺在回复高、林来信说,“我赞同你们提出的,‘充分承认舞台的假定性,又令人信服地展示不同时间、空间和人物心境’的创造方法、演出方法。”
1992年人艺建院40周年纪念会上,时任院长于是之特别指出,《绝对信号》是中国话剧“一次新的探索”。
林兆华曾说过,没有他俩,就不会有他的今天。
1983年,《车站》获准上演。小剧场里演出15场后,被勒令停演。这年秋,全国“清除精神污染”,官方认定它是“学”贝克特的荒诞剧目《等待戈多》,遭到批判。“其实是中国剧协领导反对《绝对信号》,想拿林兆华的戏开刀。”戏剧理论家童道明说。
《车站》的最后一场,剧协一领导姗姗来迟,大家专候他看完才宣布禁演,好像履行一道手续。
“戏剧的希望在东方”
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也看过《绝对信号》,1982年,他正在人艺指导《推销员之死》。他曾与林兆华有过对话,在他看来,林还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导演。
3年后,林兆华走出国门。他不得不承认,小剧场在西方已经非常成熟,“人家的戏剧创作要比咱们丰富得多,我偷他们的东西,几年也用不完。”
1987年,他在布莱希特创建的柏林剧团观看传统剧目《大胆的妈妈》,“布莱希特逝世三十多年的今天,仍是当年演出的翻版,我在剧场快睡着了。”他写道,“世界上几大著名剧院的兴衰史已告诉我们,艺术风格是守不住的,不立足于发展,原来好的东西也会毁掉。”
“我认为未来戏剧的希望在东方,而不是在西方。传统戏剧为中国的戏剧家积蓄的营养是取之不尽的,这也是西方所不能比拟的。”1986年《狗儿爷涅槃》上演后,林兆华公开宣称。
“狗儿爷”勤劳朴实,一生视土地为命根。1949年以后,因政策多变,土地得失反复,致使神志疯癫。林兆华向主演林连昆建议,借鉴中国戏曲里评弹艺人的手法——既能够讲述、评议,瞬间又能变成所讲述的对象——他在1980年代初就提到,“中国戏曲是全能的戏剧,演员是全能的演员,唱念坐打,无不叫绝。话剧演员的技能相对之下就太贫乏。”
“全能戏剧”首次体现在《野人》里。排戏时,林兆华让演员们在音乐中起舞。“由此而来的形体动作的种子最后都发展成为戏中动作,戏剧中的情境便在近乎于游戏中逐渐确立”。
“我希望《野人》的演员不仅能演自己的角色,还能演人的意识流动,人的心境、情绪,演现实、回忆、想象与远古,又能演动物、植物、水灾、噪音,甚至布景、道具。这是一次全能戏剧的尝试,有说,有唱,有舞,有哑剧,有口技。有人讲这是戏剧吗?我说这是戏剧。”林兆华写道。
《野人》终难迎合当时的大众审美,票房不好。有人发问,戏剧还有没有规律可言?“言下之意,戏剧的传统观念(人物、事件、矛盾冲突等)是不可打破。争论能不能打破没什么意思,你可以寻找你的规律,我可以去发现新的规律。”林兆华如此回应。
舞台是他说话的地方
1993年,北京戏剧界“很长时间一台话剧演出也没有”。那一阵,人艺只能来回演出保留剧目。林兆华推出《鸟人》的消息见报后,售票人流就从售票厅蜿蜒伸展到了剧场东邻的报房胡同。
《鸟人》、《鱼人》、《棋人》是过士行90年代创作的“闲人三部曲”。早年他是《北京晚报》记者,1986年,“莎士比亚戏剧节”之后,他想写话剧。林兆华嘱咐他,千万别按专家编著的剧本法去写戏。“你熟悉什么写什么,你觉得哪儿有戏可写就写什么。”
“他对剧本的感受力让人觉得绝处逢生。”过士行说起2004年在法兰西喜剧院朗读《鸟人》。临走前,林兆华要带两个中国鸟笼,“一出海关,一路免检,所有老外都瞅着直乐。到剧院后,外国演员果然对鸟笼来电,对着它们读剧本,特有感觉。”
之后,林兆华的想法逐渐清晰:演员是道具,舞台是导演说话的地方。
2001年,他执导莎士比亚名剧《理查三世》。他不讳言,排这部戏不是在替莎士比亚说话,“而是替我林兆华说话”,“有人问我,有些导演把演员当符号怎么看?我说有一种戏把演员当符号也不是错,问题是演员把符号当得怎样。”
他让演员在舞台上念着经典台词,行动又与台词内容相悖。扮演理查的国话老演员马书良十分困惑,“理查恶狠狠杀人时,居然做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排演不久,他想辞职。
“不矛盾就体现不出麻痹感,”这正是林兆华想表达的,“阴谋者杀人、害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对阴谋的麻痹感。我们生活当中就常有,可能是你的好朋友、你的同事就在算计你,你还把人当至交。”
他追求“一戏一格”。2003年,为排演《白鹿原》,剧组前往西安采风。华阴县的老腔班底,一帮农民“土得不得了”的唱腔,听得他目不转睛。中途,他对濮存昕神秘地微笑,有了——表现形式的魂有了。濮存昕说,为与“老腔”保持协调感,林兆华坚决要求他们学说陕西话。
“提线木偶”是他的表演观
9月20日,人艺实验剧场举办“当代戏剧30周年”。演员徐帆在场上回忆,“我第一次与大导合作是主演《阮玲玉》。他看起来很严肃,我很紧张。他对我说,不要绷得那么紧,要知道自己的状态。可我不知道我是什么状态呀。他说,你去观察提线木偶,有时你在演人物,沉浸其中,就像木偶在演戏,有时你又要像提线的人。”
“我经常跟演员们讲‘提线木偶’——演员的表演状态既是木偶,又是提线者。演员与角色时而交替,时而并存,他们同观众一起审视、欣赏、评价,从而调节、控制自己的表演,这种中性的状态能使演员获得心理的、形体的、声音的解放,能够自由与观众交流,时进时出,叙述的、人物的、审视的、体验的,无所不能。这才是表演的自由王国,表演艺术成熟的标志。”
林兆华形容其表演状态是“既在戏中,又不在戏中”,“演员要达到这一状态,必须要靠悟性……如果能用禅的悟性去感受一些东西,那就更接近。”
濮存昕认为,理解“提线木偶”,演员没有表演基础一定不行。何冰是在2003年主演《赵氏孤儿》中的程婴时,“才听懂大导的话”。他和濮存昕、李士龙一块参演这部戏,林兆华一上来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排。
很快,他们便深知麻烦至极。剧本写得像影视剧,“场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哪都不搭”。学习评弹艺人,实践“提线木偶”,无疑在加重演员排练的迷茫。
“以前舞台上至少有一个支点,你可以借助眼神动作表演,现在动也不能动。实在很难。但到后来,谁要乱动,大家都不干了,都在监督你。你一动,气就泄了,戏就不连贯了。”慢慢地,何冰琢磨出门道。
“我演的是一个大孝子,母亲过寿。我想上前搀扶母亲。可是景不对,对话也不对。林兆华叫我们分开站着,台词照旧,但眼睛要对着台下观众的目光说。一下跳出了现实表演的局限性。”李士龙说,大导心中原有模糊方向,要不断尝试,最后才豁然开朗。
会场上,何冰说,“演员从技术角度跟大导合作,是一个很极端的训练。他永远是——我们这个戏,台上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如果舞台是战场,演员是战士,那么战士上战场是多么恐惧啊。怎么抵御呢?——他什么都不给你。他有建立吗?有,在内心。你要相信他塑造的空间,久而久之,你会变得非常坚强。只有他告诉我,演戏是假的。当你知道这事是假的,真的就出来了——情感是真的,人物关系是真的,表演的真诚是真的。”
对于“提线木偶”,濮存昕有一天想到了“操纵”。他对童道明说,原来,演员与观众,创作与欣赏,台上台下的精神交往,是一种相互操纵。
向风车挑战
1984年,林兆华担任人艺副院长,又被唤作“业余院长”。他不要车不要房,只要他的“狗窝”。那儿有一张硬板床,一台过时音响,书稿剧目杂放。“随心做人,顺你做事”——他喜爱的箴言,贴在每天面对的墙上。
他心知肚明,“有些想法在人艺实现不了,还会给剧院带来麻烦。”1989年,他成立了艺术工作室。“那时候,作品才稍微具有当代戏剧的味道。如果我们只用大众化的戏剧来吸引观众,结果就是审美降低。”
80年代中期,他就坦率地说,“我就是公开反对焦菊隐学派。风格、流派不能按着别人的脑袋去接受,在艺术实践过程中,谁都是有选择地继承,我如果按照人艺的风格,按焦先生的方法去排戏,那是创作吗?”
“当代戏剧30周年”里,他又提到:“在中国称得上戏剧学派的,我以为只有中国戏曲。人艺说承袭传统——扯!传统都是别人的。焦先生虽然研究出‘心象说’,他也说过我们排演不能跟着斯坦尼。我们不要总研究他的‘心象说’,那是斯坦尼的总结。”
“他就是偏颇。”——那天会场上,童道明反对老友的说法,“没有‘心象说’,就没有于是之的成功。于是之前瞻性地看到人艺要有发展,尽管在‘心象说’上,他与林兆华看法不同,但他支持林的创新。”他同时指出,人艺第二代人里,除了没继承舞台形式,在革新意识与戏曲研究上,恰恰林兆华最像焦菊隐。
“我是中戏毕业的,也是人艺的导演。我特别不同意林兆华说人艺。我说不能脱离体制……”青年导演林丛接过话筒。她是林兆华的女儿。
“人艺是我爹。”林兆华不禁从旁回驳。他早说过,“我承认自己是人艺的儿子,可是人艺却不承认我的是他的儿子。”人艺老一辈里,多数人的口号是坚持现实主义道路,认为《龙须沟》、《虎符》、《蔡文姬》才是这类作品,林兆华的作品不是。
“尽管有些同志说我的戏不是人艺传统,我想,我肚子那点本事是从哪里来,我比谁都清楚,没有人艺就不会有我林兆华。只不过我不愿意做一种风格、传统的奴隶。”林兆华说。
过士行深知林兆华的孤独,“有次排戏,他想把天幕全撤了,人艺给否了。过了几年,前苏联导演来人艺排《海鸥》,也提出了同样要求,剧院同意了。这让他挺伤心,他觉得在人艺没知音。”
他越走越远,越远越孤独。为培养戏剧新人,林兆华与北大联合办班。他筹款掏钱,从欧洲请来戏剧表演大师为学生们讲课,“他想引进先进文化,可很多孩子不珍惜。他们没有表演经验,还觉得对方不是好莱坞明星。办学又失败了。”
1999年,林兆华年过六十,导演《三姊妹·等待戈多》时感悟到一点:等待才是永恒的主题。
“你的等待是什么?”我问他。
“我在等待新戏剧的诞生。我们这代人已纳入传统了,我的作品还没有多少新戏剧的因素,应该寄托在易立明这代年轻人的身上。我们的传统还在抡棒子压人。今天活跃在话剧舞台的是濮存昕、何冰、宋丹丹、徐帆等演员,他们足可以称为表演艺术家了。可评论对他们非常吝啬,因为还有老一代表演艺术家。”
“传统啊……”他微扬起头,话音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