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界医生日记】举起微不足道的双手

人道工作的背后,障碍重重,许多是现实里无可避免的,会令人迷失,不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参加,除非你坚持,坚持去救助人……有时,我想我是太天真了。天真也是好的,至少我从没后悔在困苦人群的真正需要面前,伸出像尘土一样微不足道的双手。

天真也是好的,至少我从没后悔伸出平凡的双手,在困苦人群的真正需要面前,像尘土一样微不足道的双手。

安哥拉石油藏量丰富,产油量在非洲排名前列。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从安哥拉输入石油比从科威特还要多。然而,自然资源这样富裕的国家,却也是非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人均国内生产总值(GDP)是250美元,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饮用水供应,四分之一有机会获得医疗服务。在首都罗安达每5万人只有一名医生,其他地区更是每40万人才有一个。人均寿命仅42岁。

近30年的战事,导致安哥拉100万人身亡,7万人被地雷炸至肢体不全,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流离失所。安哥拉也贪污泛滥,在世界最腐败国家的名单上排行第六。

不知不觉间,到安哥拉工作已经4个月了。在南非过完一周假期,返回奎托市,顿觉天气已逐渐由7月份的又冷又干燥,变成又热又多雨。雨季,对本地人来说,是疟疾季节,这从我支持的政府医疗中心,新近增多了疟疾个案,可见一斑。

放假前,日夜在奎托市工作,倒没留意天气的转变,一切都看作理所当然吧,离开了再重返,才知道确实有了改变。相同的,一旦离开这国家,到另一处较文明的地方走走,才惊觉别处的婴儿个子大许多,小孩也胖许多。或者,过去几个月的经验,已令我接受了“婴儿体重不足2千克仍属正常”的现实──当然,那是完全不对的。在世界这一端工作,有时真的迫使我思索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血红素水准在12g/dL以上本为之“正常”,在这里你得接受3~5g/dL的水准为正常,只因为这儿血库没有足够的血液,输血治疗也是尽量不用,因为缺乏专人护理,风险相对高(经我诊治的孩子,至少有5名在输血过程中死亡)。我实在难以相信自己观念的改变,但环境真的会扭曲人对“正常”的看法,而岁月亦会逐渐把这些扭曲的观点变成你的一部分。

回首过去一年,从到无国界医生香港办事处面试,拿出所有积蓄来做准备,离开原本的医院职位,往伦敦学习热带病学,等候机会,获安排到斯德哥尔摩参加比利时行动中心举办的出发前课程,再飞返香港等候派发;终于,我得到参与人道救援的机会。整个过程真的需要很多投身与承担。扪心自问,我从未后悔过。来这里后,尽管有些外来人员欠缺团队精神,本地聘雇的员工又动力不足,当地政府更是贪污腐败,我依旧留下无悔。为的不是面对生死的难忘经历,不是印有“无国界医生”标志的T恤制服,不是可以乘坐无国界医生的工作车来来往往;为的是给得不到关顾的病童尽一份力。就在那位经验丰富的意大利籍医生离队前一晚,我问他是否高兴回家。他说,离开此地是高兴的,但这样子离去却很难过。真的,要放弃自己原来的承担与投身,把长久预备好的一切打碎,确是十分让人难过。他问我是否喜欢自己的任务,我说我不喜欢工作队,却喜欢在医疗中心的工作。“那就值得留下了。”他说。是的,那就已经值得留下了。这也是我至今仍然留在这儿的原因,虽然要面对孤独,忍受挫败,接受无望的痛苦,还要强制内心的愤怒。然而,当你看见那些营养不良的小孩,经过多个星期的诊治,向你奔跑过来,围着你,拉你的手,跟你挥手说再见时,你每一分的坚持就都得到了回报,每一分的坚持都没有白费。

作者:无国界医生志愿工作者 出版: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人道工作的背后,障碍重重,许多是现实里无可避免的,会令人迷失,不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参加,为什么要投身,除非你坚持,坚持去救助人。

就像在世界这一端出生的小生命,满途荆棘迫使他们早早地撤手尘寰。但我盼望他们能抓住我的手,只要他们坚持活下去,我也绝不会放弃。

有个未足月的婴儿,母亲产后死了,父亲一直没回来,只由年纪老迈、患白内障的祖父独自照顾。这婴儿体重不到1.2千克,在香港,本就该放到氧气箱里,现因不住地呕吐被送到我的治疗中心,已明显脱水。初见他时我简直不知如何抱他才是,这么瘦小。他呼吸不稳定,头顶囱门深陷得可以盛水。我给他量体温,32℃。我知道是太迟了──没有氧气箱,没有放射灯,没有毛毡,只有个视力模糊的祖父,又是大风大雨的季节。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做的。

每一种我可以用的方法都那么原始,无法知道是否应该这样或那样做。我害怕会把他弄死。我把热水倒进胶手套里扎在他身上,希望他体温回升,但他就在我面前停止了呼吸。我用拳头骨节用力擦他的背,用尽各种方法刺激他、弄痛他,持续地做了5分钟。他祖父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大概是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小不点终于有反应了,重新呼吸起来,尽管好弱好弱。我把余下能做的都做了:给他抗生素、抗疟药和葡萄糖输液。整晚他的体温都在35℃以下,所有的本地医护人员看见他都摇头。我没什么可再做的了,也无法知道他会不会存活过来:每分钟呼吸80多次,体温低于35℃,如此已两天。到底我是在救活他还是延长他的痛苦?持续治疗的第三天,小不点睁开了眼,这告诉我,他仍然在坚持,我不应放弃。终于,小不点上星期出院了,个子仍是很小,只有2.5千克。祖父给他命名为“阿苦”(我不喜欢这名字)。小不点由祖父抱着,一个连鞋子都没有的老人,一身补丁套补丁的衣裤,慢慢地步行着离开医疗中心。对老人来说,也许小不点就是他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小不点未来会怎样,但至少,此刻我看见老人微笑,虽然我仍有点担心小不点的身体状况。生命,无论多脆弱,有时却是难以置信的坚韧。我无法想象,如果病床上的是我,能否同样坚强。

多年来,安哥拉的石油使战火不断,许多安哥拉穷人却甚至不知道石油到底是什么;有的人花费心思考虑新车买哪款,有的人却连鞋子也没得穿;医疗中心里有些高层挣扎着要减肥,营养不良的病童则挣扎着为了康复……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同一个国家。

这或许是一扇窗,让我们看到世界的不公平。需求太大了,援助只是杯水车薪。而当参与救援的人多了,救援项目的性质也不免有改变,甚至可能成为腐朽政权的借口,逃避照顾国民的责任,虽然它们不是没有能力,也不穷。

有时,我想我是太天真了。天真也是好的,至少我从没后悔在困苦人群的真正需要面前,伸出像尘土一样微不足道的双手。我这微尘等待风起,等候明天由更多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所造成的风。

只有在我坐下来执笔记下所思所感,才惊觉原来不断埋首工作、工作、工作,是如此容易迷失方向。

谢谢你们聆听,也谢谢你们从香港给我寄信。

(作者简介:陈述华医生,生长于香港基层,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于二零零二年被派往非洲安哥拉,协助无国界医生在战争和饥荒中救助病童。)

网络编辑:谢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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