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专题】私人方舟——住在船上的“隐士”们

遁世离群者谓之“隐士”。“隐士”并非某种职业，而是某一类人。国内这类人，始祖是 “魏晋风范”，指隐居不仕的知识分子；国外这类人的前辈，对应到英语里叫Hermit，本意指出于宗教动机而脱离社会隐居的人。无论初时目的为何，“遁世”一族为了捍卫自己的价值观，最终选择了这种远离尘俗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今天，全球化洪流来势汹汹，社交网络更让人际关系日趋拥挤， 真的“隐士”，又如何能逃脱？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尝试在私人方舟—游艇—之上，短暂逃逸。

小隐于游艇会

第一次见许业宏和陆俐安，是在香港仔游艇会（Aberdeen Boat Club，简称ABC）。实木旋梯拾级而上，Four Peaks 餐厅走的是老派英式路线，侍者也像是在此地有年头的。

在香港，这样的游艇会有十数个。“游艇俱乐部”是18世纪英国人的得意发明之一。彼时英国已经是世界头号海军强国，掌握了全球制海权。多年以后，“游艇会”这款时髦玩意，也随英国人来到香港。创立于1962年的，比老牌的香港游艇会（Royal Hong Kong Yacht Club）要晚造近百年，内部设计模仿真实船只的内部结构，在《泰坦尼克号》重播的今天看来，时髦不减当年。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游艇会在英国已经成为一种风尚，随着世界经济的普遍发展和游艇技术的进步，游艇拥有者日渐增多，游艇俱乐部也成为发达国家的高档休闲消费项目，和高级跑车、私人飞机一样，都是主人身份地位的一种象征。ABC发展到今天，有来自35个国家的会员900多名，其会所非会员恕不接待，又是众多港剧港片的取景地，因此在港人心中，总有一种上流社会社交场的感觉。但ABC在只有英文版的官网里，却介绍自己是众所周知的“The friendliest Club in Hong Kong”（全港最友好俱乐部），原因？大概是它除了提供英语及粤语接待，部分员工还能提供法语，印地语，尼泊尔语服务自然，别忘了有普通话。2008年金融海啸，英镑下挫，而内地经济很快复苏，不少富豪财富大幅增长，前往香港购买游艇的内地豪客比以往大增4倍不止，“普通话”已成为游艇会服务中的标准配置，ABC自然也不例外。

ABC的餐厅，落地窗望海，正对着被不少好莱坞大片都尊为“标志性建筑”的珍宝海鲜船。此时许业宏看着游艇会码头密密麻麻排满的游艇，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自己泊在岸边的“OM号”游艇，还是想着当年自己初次玩船时的清静？

那是1962年，珍宝海鲜舫的前身（太白海鲜舫）被富商王老吉收购不久，造成一艘150英尺的新画舫；那年ABC刚由一群玩家和渔民创建，只是坐落在一处不起眼建筑中的“民间组织”。然而今天，香港游艇会泊位已几近耗尽，十数个游艇会中，四十到两百多万的泊位会籍，依然仅余少量60英尺以下泊位可供使用。行内预料，一两年后香港将再没有游艇剩余泊位会籍可供出售，要靠现有会员退出后才可以补上。

回望早年间，所谓“游艇俱乐部”，只是为达官显贵中船舶爱好者提供船只停泊、修缮、补给的小船坞的代称。随着工业经济的发展，船坞规模不断扩大，逐渐演变成社会上流人物的聚集地。以为“游艇会”就是避世的清静所在？这大抵只能算是“小隐”之道。因为作为一个社交场所，此地会员间本都是熟脸。正当侍者殷勤地按英式规矩端上饭后咖啡，邻桌一位名士派的七旬老翁转过来打招呼：“许生，好耐见（粤语：很久不见）！令堂大人最近身体好吗？”言语间态度之恭敬，与老先生的年龄多少有点不相称。时年半百的资深会员许业宏顾不得咖啡，只好起身寒暄—毕竟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前辈。

香港地，寸土寸金，圈子无论上流下流，常有逼狭时。陆俐安对此深有同感。“香港为什么游艇这么发达？是因为香港人口很密集。你周末去血拼啊，看电影啊，吃饭啊，都要排队，人挤人，所以最好的休闲活动就是出海。出海让人很轻松，去哪儿都行，时间可以自己控制。”

时间可以控制。圈子可以控制。玩法可以控制。

周末出海，玩法各有不同。游艇玩家中，有些人喜欢自己开船，抽抽雪茄，喝喝香槟，看看杂志，享受休闲生活；香港有不少离岛，不少人开船出去是为了喝下午茶，去南丫岛潜水，或者去长洲岛远足。出生在渔民家庭的陆俐安，从小是新加坡海域上的“浪里白条”，长大了买船以后，热衷垂钓。斜风细雨不须归，钓的不是鱼，是雅趣。

“在船上钓鱼也是一种休闲活动，可以三五成群，一起出海钓鱼，但经验很重要，你要知道潮汐、季节，善于运用仪器，才能钓到好鱼。我曾经开一艘18英尺的小船去过马来西亚，辗转找到一艘沉船附近钓鱼。同样的位置别人都是没有斩获的，但那次却是大丰收。我们在船上现场就开吃了。”那是一桌令人回味的丰盛全鱼宴，蒸炒炖煮，色香味俱全；因为鱼的鲜活，甚至可以做到“撒西米”（日语：刺身）。既富贵，又居家。

中隐于天伦乐

和不少家世优越的同好一样，资深游艇玩家许业宏，是经由父母带入游艇圈的。许业宏的父母均是有名的心脏外科医生，为不少名流做过心脏手术。“何鸿的心脏手术就是他妈妈开的刀”，老友陆俐安在一旁补充说。因为工作的关系，许的父母所交往的，多是医生同行，因此在圈子里开始流行玩游艇的时候，许家也购入了一艘船。

自小就跟着家人出海的许业宏，对游艇的理解和感情，是与他对“家庭”的感情一起从小培养起来的。他回想起1962年，第一次随父亲出海的情形：“我们家第一艘船是香港产的，只卖十几万而已。如果是进口的船，至少要贵三四倍吧。那时候香港大概只有200艘船，其中有一些是父亲的医生朋友买的，所以我们差不多是最早的玩家。”虽然不算年长，但徐业宏的故事就像一部香港游艇发展史。他8岁开始就跟着船长一起开快艇，每次出海的日子，几乎都是“家庭日”。开始时，许家开船最远也就只到清水湾，那时香港的水域还不甚安全，“有一天吃完饭，我们乘船回家，被一艘黑着灯的渔船跟了三十多分钟。那时香港还有海盗，父亲的朋友就曾经被海盗打劫过”。直到1972年的时候，他们换了一艘美国造的40英尺快船，似乎就再没有被什么人追上过。“它比第一艘船贵三四倍，那时香港的游艇就开始多起来。”

许业宏在1992年买入了自己的第一艘游艇—父亲去世后许家卖掉了原来的老游艇，工人们面临失业，“为了不让他们失业，我经过太太介绍买入了第一艘游艇”。随后二十年，他成为Sunseeker游艇的忠实客户，玩到出神入化，甚至当他举家搬回香港时，厂商主动找到他，请他担任Sunseeker品牌亚洲公司的董事总经理。对许业宏来讲，游艇是自己的兴趣所在，所以工作当玩，动力十足。带客人上艇参观，或是驾艇出海，生意爱好两不误，同时游艇也提供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可以不受打扰地进行交谈”。

不受打扰，似乎已成为不少精英阶层的奢望。许业宏享受游艇的运动感，但一个人漂在船上，他会看书，整理思绪，最爱的活动竟然是“睡觉”。曾经有一次，他开船去欧洲，在船上一住就是两周，完全是游艇当家的感觉。也许是受童年家庭生活的影响，许业宏其实更热衷在周末带着两个儿子出海，“夏天游泳，冬天爬山。一家人聚在一起，自在地进行各种活动，可以增加凝聚力。”

移动宅。这仿佛是在“海上别墅”遁世的人们的妙读。不少艇主，喜欢在游艇上过清静、不受打扰的家庭生活，游艇于是有了“海上别墅”的称谓。中东裔的Sam Ahmed长居香港，从事时尚行业的他，几乎每个周末和节假日都会和家人在船上度过。Sam新近购入了第三艘游艇，船舱三房两厅，五脏俱全，“要处理掉我的第二艘游艇，才能有泊位停这第三艘”。

香港共有十多家游艇会，注册游艇数量超过2万艘，目前游艇泊位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求，有些游艇会会员已然开始向深圳、珠海等地转移，寻求游艇泊位，以便买入自己的第二艘、第三艘游艇。但这一点不影响Sam的购买欲。他一边与女友Olga挑选着游艇的内饰与配色，一边聊着从前和最亲近的朋友、家人小聚的情形—游泳，喝酒，骑摩托艇，从熙熙攘攘的孤岛上逃离，海上又是一方新天地。

Sam在内地有几家工厂，包揽了不少国际一线品牌的配件OEM。每天和皮包、鞋子、太阳眼镜打交道，倒腾奢侈品的人，自然不拒绝消费游艇，他说自己的人生格言是“Work Hard, Enjoy Hard” —卖力干活，使劲享受。

但享受的办法也因人而异，换了别人，所谓享受就是一头扎进灯红酒绿里，而Sam对“享受”的定义呢？“我最喜欢的就是躺在船上，什么都不做，或者看看乔布斯的书，看看《名利场》杂志，或者发发呆，想想事儿。特别是我三岁的女儿和我一起在船上的时光，你会发现那是最美妙的时刻，放眼周围的碧海蓝天，一切都安静下来，什么都不重要了。”一直生活在香港的Sam卖弄了下自己的“中国通”，他说人生的平衡，就像中国文化的阴阳相接，方为和谐。在船上隐居的那些周末，对他而言，更像是工作和生活之间的平衡，物质和精神的平衡。

大隐于山水间

和内地不同，不少香港人玩游艇，主要功能并不是“接待”—没有一定的熟悉和亲密度，压根儿不考虑带你出海；主要玩法也不是“观光”—像坐电瓶车那样，沿着各大景点溜一弯儿就上岸的玩法，压根不入资深玩家的法眼。一百艘游艇，就有一百个不同面貌的玩家。

Sam喜爱的是大自然。他在游艇上有过不少奇遇，日出日落自是稀松平常，有一次他出海的时候，看到大概二十只粉红色的海豚，跟随着鸟群，在船两侧的海水中嬉戏，“就在香港海面，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Sam说的“粉红色海豚”正是香港的吉祥物“中华白海豚”，和多数海豚不同，中华白海豚喜欢住在浅水地活动，屯门、大屿山、赤腊角机场附近水域，都有他们活动的身影，但由于填海和水质污染，中华白海豚的生存空间已然缩窄，香港和珠江口一带的中华白海豚，不超过1500条，赤腊角新机场落成后，香港海域活动的中华白海豚更是纷纷散去，如今大概只有70条。故事发生在下午时分，并不是白海豚活跃的黎明或黄昏，因此整个场景看来，更像是一番桃花源般的“奇遇”。

“奇”的还有另一群游艇当家的人—飞机师。在尺土寸金的香港，买游艇的价钱大概只是买房子的一半左右，而云游四方的飞机师似乎对“移动宅”素来就非常习惯。据陆俐安观察，“他们一般不是本国人，通常飞机师待遇比较优厚，也享受比较高的房屋津贴，他们在香港没有家了，就拿津贴来买游艇。他们买的船一般都是几百万价位，船都停在机场附近。”在天上飞完，又在海上安家，旁人听着很浪漫主义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无非就是“回家”。不过这个家，是在海天之际，山水之间而已。

若是想在这个海上的“家”里做做运动，开出去遛一圈也是选项之一。陆俐安的不少朋友将“速度”视为逃避世俗的减压方式，“曾经有个大律师朋友，因为很难面对工作上的压力，唯一的减压办法就是买一条越快越好的游艇—因为开船的时候，高速会让你聚精会神，什么东西都不用想。”而从玩家转为卖家、玩心不改的许业宏，带朋友看船，也爱选十几尺大浪的天气，“那天有京基地产的董事长陈华，大梅沙湾游艇会的董事长方楠，两个人吓得哇哇叫。”但两位老板最后还是爽快下单，因为这样试船，最能看出船的质量。这些年来，60至80英尺的游艇最受内地客人欢迎。许多游艇主，购买游艇之余，也不会考虑亲自驾驶，于是催生了“游艇管家”等一系列的配套服务。至于内地客对游艇有什么特别要求？许业宏笑说，“和香港人差不多，冷气要够冻。”

对并非“新富”阶层的许业宏来讲，游艇不仅仅是奢侈的代名词，它更代表着一种生活理念和态度。奢侈品并不一定就是指大牌衣饰、豪车名表之类可供购买的实物，对于游艇这样的奢侈品，他考虑更多的还是它带给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这也符合国际上对奢侈品的理解。

欧美富裕阶层，会更多地把钱花在外出度假的头等舱、五星级酒店等等对软服务的奢侈“享受”上，美景、服务、环境若是都到位了，就是实实在在地奢侈了一遭。而绝大数中国内地的富裕阶层，目前观念中提到奢侈，总是离不开一个“品”字—钱既然花出去了，就该有能揽入怀的实物。许业宏说，“游艇文化在内地还是个空白。”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正亲自掌舵，驾驶着自己的“OM号”在浅水湾外海的山边晃荡着，一个急转弯，船身和海面已成90度，仿佛忘记了世界和我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