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仁者】白先勇:我还是白家的一匹黑马

他是大将白崇禧家的另类。在一个清一水儿的军人家庭,他一辈子与文学和艺术为伍。他已经74了,但他穿行于世界的这头和那头,恍若一位绝佳的青衣,却风风火火地传唱着中国长腔。

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不仅因为年纪大,

更是因为有大学问、大境界、大人生乃至大人格,而被尊称为“大先生”。

他是大将白崇禧家的另类。在一个清一水儿的军人家庭,他一辈子与文学和艺术为伍。他已经74了,但他穿行于世界的这头和那头,恍若一位绝佳的青衣,却风风火火地传唱着中国长腔。

很多人见我,第一个问题都一样—文人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去拾起快被人遗忘的昆曲?青春版的《牡丹亭》,听着有意思,弄不好,可是要砸“白先勇”的牌子。但“白先勇”三个字,终究没被我砸掉。明天就是青春版《牡丹亭》的第200场演出。一场中国的古典大戏,演出200场,走遍全世界,叫好又卖座,真不容易。为昆曲奔波八年多,确实耗费了我大部分精力。200场也算是一个成功,是时候该封箱了。

 

白先勇(姚磊/图)

 

最近常常有人问我,哪里才是我的故乡?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大概该说广西,从地理上看,那里确实是我生长的故乡。但后来我想了想,故乡应该让我有回家的感觉。而让我真正有“到家了”感觉的,却应该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回到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来,我的心里才是最踏实的。

我在美国教了四十多年的书,回到中国来,把昆曲重拾了八年多,全身心地投入到昆曲复兴的工作。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产生了贴近家乡的感觉。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归属感—我想这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爱,是爱国,是爱文化中国。

我的父亲白崇禧也经常被人提起。现在很多电视剧和电影里出现的“白崇禧”,都不是我所认识的父亲。他是一个很正统的军人,我常说,他是一个“开明君主制”的父亲,对于我的选择,即使他不认同,也不会表示反对。在这个军人家庭,我却一辈子与文学、艺术为伍,也许该这么说,我就是家族里的一匹黑马。

后来我定居美国,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国现代文学。1981年,我在美国见到沈从文先生,他是五四以来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之一。沈先生作为一个小说家,居然过来研究古物了,不写小说,对读者更是一种遗憾。但是,后来我又想通了:如果他把他毕生投入到中国文化的传承上,可能这个重要性会超过写小说。

我们是在旧金山华侨创立的东风书店见面的。当时,沈先生有个演讲,讲他研究中国历朝服饰,尤其是女装,讲的时候他兴奋 无比。沈先生讲到宋朝妇女头饰,在唐朝温庭筠的词中,经常出现 “小山”,这个“山”,很多人以为是屏风上画的,但其实是宋朝女人头上的像山一样的头饰。我看他讲得满头大汗,一口湖南腔,很起劲—那时,我突然忘掉了,他还是《边城》的作者。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故宫研究员,有时候在故宫研究太晚,门关上了,他被关在故宫里面一整夜—可见他有多着迷。文化大革命中,正是他做的这些事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抢救了我们的一些传统文化。

那时候我在美国,看到电视上的画面与报道,看到几百年前的雕塑一下被打碎了,我非常心疼。我真担心,我们的传统文化会不会就这么完了?我想沈从文一定也这样想。抢救传统文化,我们的心情一样。

很小的时候我就看过昆曲,那时就结了缘。1987年,我又回到中国,在上海常常看昆曲,非常喜欢。昆曲节奏非常缓慢,我觉得那就是我们中国文化的典型,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节奏,是一种中国式优雅。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派头,中国人的优雅和气度充分表现在了昆曲里面:身段的柔美婉转,水袖一舞,自然流露;一颦一笑,眉目脉脉传情。多美啊!

2003年,我邀请了一批顶尖艺术家,组成了一支强大的义工团队,为青春版《牡丹亭》奔走劳碌八年多。为什么一直坚持?我想大致是我唤起了他们的文化使命感吧。我们改编昆曲,讲究“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无论怎么修改,我们都要保留昆曲的古典美学,尊重经典,虔诚地把《牡丹亭》当做一个艺术品,而绝不是商品。

很多人看完我们的戏,都会被昆曲所展现的古典文化的美所感动,压抑在心中的对传统文化的自豪感被瞬间唤醒:原来中国的文化也可以这么美!英国有莎士比亚戏剧、意大利有歌剧、德国有古典音乐,俄罗斯有芭蕾,都是经过世代传承的经典,而中国的昆曲,完全可以和他们媲美。其实,青春版《牡丹亭》是一个引子,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能够给古典的文化赋予新的生命。8年的坚持,200场的演出,30多万的观众,足迹遍布全世界,在各地演出都很卖座……现在,我终于敢讲了,青春版《牡丹亭》是一个成功的尝试。

昆曲最鼎盛的时期在明清,康熙、乾隆都奉养有皇家戏班,乾隆时期,戏班人数甚至达到一千多人。那个时候,上至皇族下至百姓,人人都唱昆曲,昆曲就是那个时候的卡拉OK。昆曲却在现代走向了衰落,这是中国传统经典文化落寞的一个缩影。像昆曲这样有六百多年历史、在美学上具有很高价值的艺术,在中国有很多,然而它们走向衰落,并不是它们自身的原因,而是我们中国人,自己摒弃了自己的经典。

外国人都惊异于昆曲的美,而中国人却茫茫然。所以我们要真正建立文化自信,重建信仰。我一直认为,21世纪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最好的契机。物质、体制上,我们都具备了基本条件,就看文化的了!

 

白先勇,1937年生,台湾当代著名作家。(姚磊/图)

 

不过,现在,我该回到文学中去了,我有很多写作计划还没有完成。文学的世界一直在呼唤我。而在文学的世界,我可以获得难以言喻的充实与心灵的宁静,而这些正是我的需要与追求。《牡丹亭》封箱之后,我会回到美国继续过我的生活。我的家在美国加州的圣芭芭拉,那是一个非常安静迷人的小镇。我每天读读书、看看报、品品茶,写写文章,侍弄花草,生活丰富充实。在我眼中,世间百态,没有任何状态可以与这种生活状态相媲美。

网络编辑: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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