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路上的春天(13)

她的孤独的新生活又在继续了,她又要坐在课堂上打瞌睡,在操场上被罚跑步,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淹没到人群中。你,一个徒劳无益的父亲,只能在远处张望。她最终将走往何方,这个无解的难题,是对一个父亲的终生的拷问。

父女之间

中午12点半,她打来电话,说她已到了学校。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是顺着电话线从百十里外传来,就像是有所不同了。你的心一下子伤感起来。女儿长大了,必须进入另一个空间,那个空间不论称它为学校、社会、集体,还是别的什么,总之都是一样的:在那里,不会有任何人对她像你对她的感觉一样,因为那里没有父亲——唯一的父亲只能坐在家中。对于父亲,女儿的外出,哪怕是极为短暂和距离极近的外出,都是令人担忧的,她的弱小无助,她的诚实和善良,她的孤独和无知,她的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你为她担忧的理由和原因。

想一想昨天晚上,她还和你坐在沙发上一直谈到很晚。她笑得多么开心呵!那是因为你故意对她发表一些貌似深刻的所谓人生哲理,你以一本正经的样子,用荒诞不经的语言,讲着她这个年龄尚不能完全理解的一些话。你并不为了教她什么,你只是拿别人的思想跟她开玩笑而已。她果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的女儿,她只有在你面前,才是安全的,健康的,可爱的,不可能遭受任何一丁点侵犯的,何况,她的更为强大的守护神,她的母亲,正在里屋床上坐着织毛衣,她在跟着她的女儿一起笑,她为她的笑而笑。这样的一个三口之家就像一个三角形一样坚固。这样的夜晚多么令人留恋呵!


作者:聂尔 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然而,现在的她已到了另一个地方。只有40分钟的车程,却已经是遥不可及。在那里,没有你,没有她的母亲,没有坚固的三角形。她不可能受到单独的注视,不可能有人仅为逗她发笑而滔滔不绝,她孤单地走在成百上千的人们之中,她生活在老师们视若无睹的目光之下,她处在了一个庞大无比的集体之中,她成了真正的个人,一个承担着恐惧、危险和责任的人。

她16岁了。这应该是一个不小的年龄了。这是她所称的雨季。你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她这一代人的流行词语。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一个父亲,你是你唯一的女儿的父亲,你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因为语词的变化而变化。对于如何做父亲,你的确没有多少经验可以借鉴。你自己的童年时代是荒芜可怕的,这使你觉得你有责任给你的女儿一个多少好一点的童年,于是,你从来没有仿效过你自己的父亲,你绝对不是一个严父,也许你真的对她是溺爱的,而这种溺爱当然不会对她的成长有利,但是,给予孩子过多的爱,仿佛是对自己童年的一种补偿,你像一道绝了堤的河坝滔滔汩汩,欲罢不能,你甚至不能理解你为什么有着如此充沛的情感的水量。

昨天晚上,你对她说,已经16年了,你还一巴掌都没有打过她,你作为一个严父的形象完全没有树立起来,而且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了。这又使她笑得岔了气。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你的卧床说,你打过我,打过我,就在那张床上。那是她7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给她输液,她竟突然举起液体瓶子,站立于床头,其姿态之决绝和罕见叫你又气又笑,你一把抓过她,按倒在床上,打了她屁股几巴掌,她哭声震天响。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大胆叛逆,也是你唯一的一次对她抡动巴掌。这个故事小到不堪提及,它只是家庭史上一粒芝麻大的笑料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昨天晚上,你笑她怎么能上了高中还在读什么《皮皮鲁和鲁西西》。《皮皮鲁和鲁西西》是她上小学时买的一本童话书。她大笑着辩解说,上厕所只能读轻松的。于是,话题从这里开始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她挥舞着她的小手,使劲表示她对苏童小说的不理解,她说她永远不可能对人生抱有悲观主义的态度,她永远不会发神经病,她高兴做一个正常的人。她说这些苏童王安忆为什么总是那样不住嘴地呼噜噜地叙述。她说,她只有在读《红楼梦》、《安娜•卡列尼娜》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才会激动和惊叹,她说为什么苏童王安忆们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去写,她又说卡列宁和列文几十页几十页谈政治的时候令人讨厌。总之,昨天晚上,她说了很多,你也说了很多,那真是一场热烈的交流。你欣喜于你的女儿已经能够对文学有一些理解,而她现在只有16岁,她今后还必将会有更多的理解,这有多么好啊。

但是,现在,话筒里只传出干巴巴的一声“我到了学校,我准备去吃饭”。这对于你来说无异于一个强烈的信号,它表示她的孤独的新生活又在继续了,她又要坐在课堂上打瞌睡,在黎明的操场上被罚跑步,在乱哄哄的校园里淹没到人群中。

你,一个徒劳无益的父亲,只能站在远处张望,你一点都帮不了她。她的乐观主义的人生将在窗外的风沙中经受漫长的打磨。她最终将走往何方,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是对一个父亲的终生的拷问。

她的乐观主义的人生将在窗外的风沙中经受漫长的打磨。她最终将走往何方,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是对一个父亲的终生的拷问。她曾问道:“老爸,什么是宿命?”回答是,无论你有怎样的愿望,无论你怎么奋斗,无论你的道路多么曲折,你最后的终点却是早已确定了的。她说:“哈,那我相信宿命!”这就是她的乐观主义。

一个快活的女儿和一个惊惶失措的父亲,你们共同站立于混乱时代的诺亚方舟上,你们是一个整体,可你们又分属于不同的两代人(这有多么荒谬),啊,但愿你们能够相互拯救,既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这个时代,因为,在这个精神匮乏的年代里,没有你们之间的连接,一切便不可能显得如此丰富……

2002年3月19日

网络编辑:小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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