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乱拍·民俗] “一个风筝就是一卦”
孔祥泽在天安门广场上遇到费葆龄的时候,昔日的孔家大少已是贫病交加。他曾引以为傲的孔子第75世孙的身份给他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他告诉费葆龄,自己藏有一部曹雪芹风筝的抄稿。
“四世同堂”风筝,图片选自《曹雪芹扎燕风筝图谱考工志》
(汉声编辑室编著)
79岁的费葆龄每天的功课是就着几碟广告颜料,在灯下画风筝。小屋的光线很暗,即便在白天也得开着灯。院子小,盖了一个小厨房就剩下一条过道了。
老伴不时给费老爷子的紫砂茶壶里添水,或者掰一小块无糖的萨其玛塞进他嘴里。她偏过头小声跟记者说:“他跟小燕儿一样。”
“燕儿”是79岁的费葆龄玩了一辈子的游戏。他的燕儿不长羽毛。竹篾的骨架,高丽纸的血肉,五彩的颜料把它们描摹得雍容典雅,眉目传情,他的燕儿叫“扎燕”。“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他放起风筝来,带劲儿着呢。腕子一旋,手指头把线抖几抖,风筝就上了天。”老伴指着老头儿说。
曹雪芹家风筝开枝散叶
时光退回到70年前的北京。每当大街小巷传来绵远悠长的叫卖声“菱角米来呦——”,在屋里“猫”了一冬的孩子们就乐了。他们知道,喝完香甜的腊八粥,他们盼了一年的风筝就飞来了。
旧年腊月初八到新年清明风筝上市,这是老北京的规矩。届时,从货郎摊子上一个大子儿(铜钱)一个的“拍子”(俗称“屁股帘”)到24个子的“扎燕”,风筝将成为上至皇族、外国公使,下至黎民百姓、黄口小儿的玩物。
“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冬天比现在可冷了去了。孩子们一个冬天不让出门,都圈在屋子里头,风筝来了才得解放。大人不反对,风筝既是玩意儿,又锻炼腿脚,锻炼眼睛,锻炼心肺。自一过了腊八,窑台(今陶然亭)、四面钟(今天桥)一带放风筝的人越聚越多。连胡同里的树杈上也常见折下来的残风筝。”费葆龄从小就是个风筝迷。父亲经商,家里颇有闲资,费葆龄十一二岁的时候就成为哈、金、宋、王四大风筝名铺长期的“照顾主儿”。不过要等到日后成为风筝玩家,他才知道哈、金、宋、王都是从曹(雪芹)氏风筝开枝散叶出来的。
曹氏扎燕风筝是一个家族。肥燕是雄健有力的雄燕;瘦燕是能歌善舞的雌燕,有赵飞燕的风流;比翼燕是恩爱两夫妻;半瘦燕是“世事未谙多棱角,胸怀坦荡喜争雄”的少年郎;小燕是“眉清目秀意顽皮,胸中洁白更无欺”的稚子;雏燕是“眉开眼里含笑,黄口呢喃学话”的胖娃娃——这些扎风筝的绝活儿,被曹雪芹写成一本《南鹞北鸢考工志》。此书的真本今天已经踪迹难寻,它的鸿爪却曾滋养老北京的风筝行。
“那时候艺人的艺德——你有的,我不重复,各人都有一手绝活儿,都有饭吃。”哈氏善做大沙燕,王氏做“半胖儿(半瘦燕)”,金家就做雏燕,宋四用细篾(高粱杆)做小沙燕和小哪吒——这是一门绝活,别家都用竹篾扎风筝。
南城讲究大沙燕,北城好放“黑锅底”。因为北城多满人,满人尚白。“黑锅底”类似摄影的“反转片”,两只风筝,花纹一样,只不过一只是黑色的地方,另一只恰好为白。在曹雪芹留下来的几种沙燕扎活里,“黑锅底”是按“雏燕”做的,雏燕的受风面积计算得比较合理,最爱飞,是人就会放。那时候有个民谣“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头折到底”,在北城的朔风中,黑白分明的“黑锅底”有动有静,有阴有阳,特别醒目好看。
风筝姿态各异,四位掌柜的为人、扮相也各有各的讲究。伙计出身的王四是一身短打扮。金氏金福忠原来是宫廷供奉(给皇上做手工艺品的六品官),永远的长袍马褂。那时候大型风筝的交易不在铺面进行,各铺伙计直接把风筝送到顾客指定的放风筝的场地试飞,顾客放完风筝也不拿走,寄存在场子旁边的茶馆里。交易就在这个茶馆里进行,除了买风筝的钱,顾客还需多付一元车钱。其他铺面接钱的时候,都殷勤地道一句“谢谢您嘞”,只有金福忠的伙计是一句不卑不亢的“让您破费”。
若到铺面上交易,熟识的主顾一般也不言“买卖”。挑好了,跟金福忠说一声“金大爷,我拿俩风筝放去”,拎着风筝就走;逢年节,一边往柜台上放上铜子儿,一边说“金大爷,给您打酒喝”——这酒钱,势必比当初风筝的价码高。而金福忠呢,跟费葆龄这样熟主儿也时常聊聊闲篇,比如轻描淡写地絮叨一句:“我伺候过光绪爷。光绪爷叫我做风筝的样子,我还留着呢。”
京城另一位不言买卖的扎风筝好手是广安门外南线阁千佛寺的和尚郭昆峰。据说,郭昆峰是曹氏风筝又一支。“曹雪芹写《红楼梦》和写《南鹞北鸢考工志》是交替进行的。脂砚斋批红楼的时候就住在这庙里头。”费葆龄说,郭昆峰的主顾多为梨园界的头牌们,日后这些主顾就成为他化缘的对象。“梅老板,春天我们打算修庙,您慈悲。”缘布递上去。
79岁的费葆龄曾经跟梅兰芳、尚小云、侯宝林一起玩过风筝 李涛/图
梅兰芳放风筝练眼风
在费葆龄的青少年时代,北京的东南西北四六八城各有放风筝的去处。北城在皇化门、故宫箭道,南城在窑台、四面钟。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放风筝也是一样。在四面钟放风筝的多为殷实富户、买卖人家。在窑台放风筝的一般是梨园界的。费葆龄也常去那儿。在窑台,人们常能见到梅兰芳、荀慧生、尚小云等。
费葆龄说,梅兰芳放风筝是为了练他的眼睛。在戏台上,旦角的眼睛得流光溢彩,顾盼神飞。放风筝,人的眼睛和长线之外那个摇摇曳曳身姿的对视,正好练这个。
放风筝一般是在下午3点。两点以后,各路玩家聚集到窑台风筝场附近的茶馆,不急放风筝,先在茶馆里来一壶酽茶,扯扯闲篇儿,伸出手去试试风,觉得风行了,再走出茶馆正式放风筝。
有些玩家表面上一团和气,肚子却另憋着一股气:他的瘦燕三把线就上去了,我的捯了五把,明儿势必到哈家或金家的铺子里叫给糊一个跟他的一样的。大户人家雇有专管放风筝的风筝把式,就像包月拉洋车的一样,这些风筝把式也暗自斗艺,一边放风筝,一边留神别人腕子上的功夫。
风筝不止是庶民的游戏,王爷放,皇帝也放。
“王爷的风筝比皇帝的好。为什么呢?皇帝的风筝装饰纹样都是一定,扎糊的时候也不敢用什么绝活,都是四平八稳的大路货。”常年在风筝铺子里厮混的费老爷子精于此道。
风筝不仅是拿来玩的,也常常成为上得了台面的礼物。讲究的扎燕风筝上布满蝙蝠、蝴蝶、牡丹、猫、蝶、鱼等吉祥图案。《南鹞北鸢考工志》里记录的每一式风筝都有自己的讲究。“蛱蝶寻芳”和“百蝠骈臻”是用蝙蝠拼成桃花和柳叶的形状,布满风筝的全身,象征浓浓春意;“四世同堂”则在风筝的两翼画上两只大狮子,在剪刀尾巴上画上两只小狮子,取“狮”与“世”的谐音讨吉祥。
谁家有老太太过生日,送一个绘着花狸猫和蓝翅粉蝶的“耄耋富贵”,或是绘着大蟾蜍和粉瓣荷花的“蝉联益寿”;谁家有公子定亲,送一只绘着开屏孔雀、大红牡丹和比翼鸟的“屏开雀选”。
孔子后人
1949年之后,放惯了风筝的费葆龄心痒手也痒,风筝铺子全没了。憋了一阵子,像他一样的风筝迷们纷纷翻出家里存的老风筝,照着扎,照着画,实在年头久远的,干脆把纸撕了,另糊另绘。这些人渐渐聚集到天安门广场上,还是每天下午3点。四五十个穿着蓝褂蓝裤的风筝迷散在广场上奔跑,仰脸张望天空中彩色的精灵。
1963年,费老爷子在放风筝的人群里遇到了孔祥泽。孔祥泽是孔子的第75世孙。孔子的后裔按居住地分为南北两派,籍贯合肥的孔祥泽家族是“南孔派”。其父孔繁恩是民国时期陕甘宁的督军,人称“陇南王”,母亲富瑾瑜是恭亲王府大管家富竹泉的女儿,对《红楼梦》颇有研究。因为孔祥泽是父母在居丧期间所生,按家法入不了族谱,遂被过继给同宗“北孔派”,成为民国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的堂兄弟。
1931年,酷爱美术的孔祥泽被父亲送到鸳鸯蝴蝶派作家张恨水创办的“北华美专”。在那儿,他从一个日本商人手里见到了曹雪芹著的《废艺斋集稿》残本。
书是当时在“北平国立艺专”教书的日本教员高见嘉十从他的同乡、一位叫金田的日本商人处借到的。高见嘉十逛春节的厂甸庙会,对风筝摊上的风筝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请孔祥泽协助他整理一本介绍中国风筝的书。两人到图书馆去翻资料,发现有价值的信息少之又少。后来,高见嘉十辗转从日本同乡、商人金田处借到一本写风筝扎制技艺的线装书,拿给孔祥泽等“北华美专”的师生看,众人在书的序言中发现了“曹子雪芹”数字,大喜过望,有人脱口而出:“了不得了,这是曹雪芹的作品!”金田马上问:谁是曹雪芹?听说是“世界著名的中国小说《红楼梦》的作者”时,金田“啪”地把书合起来,要拿走。高见嘉十以“请中国专家鉴别真伪”为由,央求金田准他们借阅1个月。
实际上只借出26天。在26天的时间里,孔祥泽等人加班加点,把格子信纸覆盖在书稿上,用铅笔拓印。书被要走的时候,还没完工,但曹氏的风筝美学已经如出水芙蓉,清晰可见:“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于碧波。”
后经红学家考证,偏居北京西山的曹雪芹以自在遨游的扎燕风筝家族表达他的隐逸理想:“观其御风施放之奇,心手相应,变化万千,云鸢听命乎白刃之上,游丝挥运于方寸之间;壁上观者,心为物役,乍惊乍喜,纯然童子之心,忘情忧乐,不复知老之将至矣。”
而《南鹞北鸢考工志》是他为接济潦倒的穷朋友于景廉所著。于景廉“从征伤足,旅居京师,家口繁多,生计艰难,鬻画为生”。这一年的年关,他找到曹雪芹说孩子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曹雪芹同情他,但自己也是境遇不佳,于是留他暂住,以便想一个长久之计。闲谈之间,于景廉说起京城的公子哥买一只风筝的钱足够他一家老小好几个月的嚼果。曹雪芹一向喜欢扎风筝,便随手扎了几个,给于景廉,叫他去卖卖看。除夕那天,于景廉牵着驴,满载时蔬酒肉来道谢。原来曹雪芹给他扎的风筝早已高价销售一空。曹雪芹由此开悟:将扎风筝的手艺传开去,鳏寡孤独、老幼病残皆可自食其力。
曹雪芹同时开写《红楼梦》和《南鹞北鸢考工志》
李涛/图
一句话我们哥俩琢磨了30年
孔祥泽在天安门广场上遇到费葆龄的时候,昔日的孔家大少已是贫病交加。他曾引以为傲的孔子第75世孙的身份给他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他告诉费葆龄,自己藏有一部曹雪芹风筝的抄稿。早年间,这本抄稿曾在京城的风筝大铺秘密传抄,至少金福忠就有过一本。孔祥泽问费葆龄愿不愿跟他合作把他存的这份抄稿还原成色彩绚丽,撒手就能上天的活物。
35岁的费葆龄“大喜过望”、“如获至宝”。
多年后,有人问孔祥泽,天安门那么多放风筝的,你怎么单单把这书给了老费?孔祥泽说,我准知道我给了老费,这风筝姓不了费,还姓曹。
孔祥泽的眼力不错。30多年后,记者问费老爷子能不能在报道中使用他绘制的风筝图谱,下面会标注“费葆龄创作”。费老爷子马上一摆手,急急地说:“那不行!”“您只能写‘费葆龄作’,咱没那么大本事,不能贪天之功。”
也幸亏是抄稿给了费葆龄。孔家在“文革”中不断被抄,孔祥泽自己收藏的抄本被撕的撕,烧的烧。倒是零星借给爱风筝的朋友们的一页两页幸免于难。
然而,要把简略写意的扎制歌诀和孔祥泽在30年前用铅笔拓描的图谱复原成实物谈何容易。两人一起琢磨歌诀的含义,没受过美术训练的费葆龄则负起丹青的责任,因为孔祥泽的胳膊那时候刚被砸坏。
有时候,歌诀上只写着风筝的腰拴上要描绘五元寿、蝴蝶和五蝠,这些纹样是什么颜色,怎么安插,没人知道,要参考钟鼎纹饰或是其他工艺品。
瘦燕歌诀有言“眉心夔纹翠点碧,眸外花颜红润玉”,这句好理解,是说眉心要画上夔纹和翠绿色,眼球外睑用红色。而另外一句“琴瑟凝歇曲似终,降幅缤纷舞又起”“曲似终”怎么落实在画面上?老哥俩悟了30年,终于悟到这句的意思是说,燕翅和燕尾上的羽纹要画成钟形曲线,而不能画成直直的线条。这样,当风小的时候,瘦燕上装的锣鼓、风琴声亦渐弱,就像曲子将尽,美女赵飞燕裙子上的旋转的花纹在一点点收拢,而花纹中那些红色的蝙蝠却像桃花瓣一样犹自盘旋。
费葆龄把《易经》里的一段话竖排抄在一张16开的格子纸上,纸已泛黄,上面写的是:“是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这张纸像护身符一样包裹着两页孔祥泽誊录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的抄稿。一根红丝带把它们扎成一个纸卷。主人恭敬地把它们放在一个纸筒中。
“风筝的事情不能说透,往深里说,一个风筝就是一卦,我琢磨了一辈子也没琢磨透。”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紧张而惶惑,好像一个小男孩,在诉说着他青春期的秘密。
那种美你说不上来
10年时间,费葆龄和孔祥泽躲在小屋里,偷偷钻研他们的风筝,不管窗外的风云变幻。
1972年,周总理见工艺美术品大半被列为“四旧”,提出三个原则,黄色的不展,丑的不展,封建迷信不展,征求全国作品办“全国工艺美术展”。那时参展的都是单位,没有个人。费葆龄到展厅一看,风筝的展台上只有寥寥几个天津风筝,而在介绍性的文字中压根儿就没提到曹氏风筝。费葆龄央告主办者半天,您看看我那东西,就看一眼,看看行不行。主办者奈何他不过,叫他拿来看看,这一看不打紧,费葆龄在那次展览上有了独一份的个人专柜。人们恍然大悟,原来北京还有这么美的风筝。
从那以后,费葆龄一发不可收,他辞了人民银行的工作,专门扎起风筝。1980年代,北京市经委牵头,办起一家风筝公司,费葆龄在那儿培养了一批徒弟,后来这些徒弟成为友谊商店、工艺美术商店的技师。不过公司很快就散架了,在费葆龄看来主要是因为经营不善,“还没怎么样呢,就买上车,坐上车了”。
费葆龄的风筝在英国、加拿大和纽约的联合国总部都展出过,洋人们称赞说,“中国的丝绸风筝美不胜收”。其实那些风筝都是用绢做的,早年间做风筝的高丽纸早已绝迹。费葆龄陆续被北京市政府、国家发改委命名为“民间工艺大师”。奖状和证书,老爷子收藏了厚厚一摞。
“得了个奖,也让人高兴,‘大师’,不过,高兴一下就过去了。照着图谱,三遍五遍七遍地修改,把一个风筝扎得让我跟老孔都觉得‘这回差不多’了,那个高兴劲儿你是说不上来的。”老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