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文明(9)
塞缪尔·约翰逊曾发问:“欧洲人为何能如此强大?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踏足于亚洲和非洲,进行贸易或征服?”西方为何主导世界,“知识”、“文化”、“竞争”都无法充分解答。
对于16世纪的旅行者而言,他们几乎无法忽略其所见证的与西欧截然不同的情形。除了安娜卡利亚、埃及、阿老伯半岛、美索不达米亚和也门,苏莱曼大帝(1520-1566年)统治下的奥斯曼帝国版图范围延伸至巴尔干半岛和匈牙利,并于1529年兵临维也纳城门。更靠近东方的地区,阿拔斯一世统治下的萨法维帝国(1587-1629年)将版图从伊斯法罕和大不里士一路扩张,直到坎大哈;而从德里到孟加拉的印度北部则在伟大的莫卧尔皇帝阿克巴(1556-1620年)的统治之下。中国明朝有了长城的保护,似乎格外安全、平静。在万历皇帝(1572-1620年)宫殿觐见的西方来访者,几乎没人会预见到,在万历皇帝死后不到30年,这个王朝就倾覆了。弗兰德外交使节——将郁金香从土耳其移植到荷兰的那个人——在自己撰写的从16世纪50年代的伊斯坦布尔开始记叙的传记中,曾忐忑不安地将西方四分五裂的状态与奥斯曼帝国“巨大的财富”作了一番比较。
不错,16世纪时,西方在海外的活动紧张而繁忙。但是,对于伟大的东方帝国而言,葡萄牙和荷兰船员的所作所为似乎恰好是文明承载者的对立面;如果说得难听些,那么他们纯粹是威胁着“中部王国”的最新出现的野蛮人,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比倭寇散发的味道更恶臭。然而,除了印度纺织品和中国陶瓷品的上乘质量外,亚洲还有什么让西方人着迷呢?
直到1683年,奥斯曼麾下的一支军队兵临维也纳——当时是哈布斯堡帝国的首府——城下,并坚持要求该城的人投降且皈依伊斯兰教。仅在围攻解除之后,基督教世界才开始通过朝向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巴尔干半岛,慢慢地削弱奥斯曼在中欧和东欧的势力,而且,所有欧洲帝国都是在很多年后才能与东方帝国主义所取得的成就相提并论的。东西方之间的“大分流”局面在其他地方形成的时间甚至更晚。南北美洲之间的物质差距,直到19世纪才牢固地建立,而非洲大多数地区,除了少数几条海岸线外,也是直到20世纪早期才被欧洲人所征服。
作者:[英]尼尔·弗格森 译者:曾贤明 唐颖华 出版:中信出版社
如果西方主导世界的现象没法用这种滥用的老提法来解释,那么,这纯粹是——如某些学者所认为的——好运使然吗?导致东西大分流发生的,是欧亚大陆西方板块的地理或气候吗?西方人难道得到了命运的眷顾,因而能跌跌撞撞地穿过最适合栽种富含热量的蔗糖的加勒比群岛?难道说“新世界”为欧洲提供了中国所没有的“鬼地”?难道仅仅是墨菲法则在发生作用,使中国的煤炭储藏比欧洲的难以挖掘和运输?抑或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是其自身成功的牺牲品:掉进“高度平衡陷阱”,难以自拔,认为耕作者有能力为规模巨大的人口提供生存所需的足够粮食?还有人认为,英国之所以成为第一个工业化国家,这主要是因为其恶劣的卫生条件和疾病导致大多数英国人的寿命很短,结果富裕群体和有进取心的少数便具备了传播其基因的更好机遇,果真如此吗?
不朽的英国词典编纂者塞缪尔·约翰逊对西方主导世界的所有可能的解释都持反对观点。在于1759年出版的《拉塞勒斯王子的故事》中,他笔下的拉塞勒斯王子如此问道:
欧洲人……为何能如此强大?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踏足于亚洲和非洲,进行贸易或征服?亚洲人和非洲人为什么不能入侵他们的海岸线,在他们的港口设立殖民地,将法令加诸他们的王室?让他们回家的风同样可以将我们带向哪里。
哲学家埃米莱科是如此回答的:
先生,他们比我们更强大,因为他们更博学;知识将永远驾驭无知,如人类支配其他动物一样。但是,对于他们的知识为什么多于我们的问题,除了无以解释的上帝意志赐予外,我不知道能给出什么其他原因。
如果知识能给人们提供航行船舰、挖掘矿藏、发射枪炮和治疗疾病的更佳方式,那么知识的确就是力量。但在事实上,这是西方人比其他人博学的原因吗?或许,1759年之前,情形确实如此;1650年后大约持续了两个半世纪的科技革新几乎全起源于西方。那么1500年时呢?我们已经了解到,中国科技、印度数学和阿拉伯天文学数世纪来一直遥遥领先于世界。
那么,难道是更模糊的文化差异为西方人提供了必要素质,使之跳跃前进,将其对手抛在身后?这是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提出的论点。这种论点有多种变体,如中世纪英国人的个人主义、人文主义和新教伦理,从英国农民的遗嘱,到地中海商人的账簿,再到皇宫礼仪准则,凡此种种都成了史学家寻求证据的来源。戴维·兰德斯在所著的《国富国穷》(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中提出了文化方面的原因。他认为,西欧在推动独立探究知识、发展科学验证方法、展开理性研究并加以传播方面处于世界前列。然而,他也承认,要使这种模式兴盛繁荣,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东西:金融中介及良好的政府。情形越发明显:其关键在于机制。
毫无疑问,从某种意义上说,机制也是文化的产物。但是,因为机制固定了一套标准,机制通常使文化保持自我本色,决定着文化有助于形成良好的行为,而非相反。
在1500年,欧亚大陆东西两边几乎不存在真正深刻的差异,对此,当今很多史学家都会认同。两地都较早地采用了农业、市场交换和以城市为中心的国家体制,但他们之间存在一个关键的机制差异。在中国,统一的大帝国根基一直在加强,而欧洲的政治却始终处于分裂割据状态。在《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 Germs and Steel)一书中,贾德·戴蒙阐释了欧亚大陆始终领先于世界其他地区的原因。但是,直到他撰写论文《如何致富》(1999年),才给出了欧亚大陆一边领先于另一边这个问题的原因。他的答案是,在欧亚大陆平原上,统一的东方帝国妨碍了创新,而在河流遍布、多山的欧亚大陆西部,多个君主和城邦则进行着富有创意的竞争和沟通。
这个答案值得注意。不过,还不充分。只要看看标题为“战争的苦难”的铜版画就有大致概念了。这是洛林地区艺术家雅克·卡洛于17世纪30年代所出版的铜版画,似乎是在提醒世界其他地区宗教冲突的危险所在。17世纪上半叶,欧洲小国内部及之间的竞争是灾难性的,不仅使中欧大片地区的人口剧烈减少,还将不列颠群岛拖入了长期的、消耗实力的冲突中,持续了一个多世纪。政治分裂通常就具有这种效应。如果对此持怀疑态度,问问前南斯拉夫的居民就知道了。毫无疑问,竞争肯定是西方统治世界的历史中所不能不提到的,但竞争不是全部内容。
我想阐释的是,致使西方与东方地位截然相反的因素——全球霸权的主要原因——在于6种可确认的结合了体制及相关理念和行为的全新结合体。基于简明阐释的考虑,我在以下6个标题中予以概括:
1.竞争
2.科学
3.财产权
4.医学
5.消费社会
6.工作伦理
以当今计算机化语言来讲,在欧亚大陆的西方,少部分人口之所以能在500年中的大多数时间中统治全球,是因为有6种杀手级应用程序在运转。
现在,在你愤怒提笔写信驳斥我,认为我忽略了西方主导全球原因的某些至关重要的因素——比如资本主义或民主(或就此而论,枪炮、微生物和钢铁)——之前,请阅读以下给出的简明扼要的定义:
1.竞争——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分散,既给主权国家又给资本主义制度搭建了发射台。
2.科学——研究、理解并最终改造自然世界的方法(此外还有其他原因),使西方具备了优于世界其他地区的重大军事优势。
3.财产权——以法治作为保护私人业主,并和平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的方式,为最为稳定的代议制政府提供了基础。
4.医学——有了科学的这种分支,使西方社会(之后又使其殖民地)在医疗卫生和人口预期寿命方面有了重大提升。
5.消费社会——在这种物质生活模式中,生产、购买服装和其他消费品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这种模式,工业革命将无法持续开展。
6.工作伦理——从基督新教(还有其他来源)发展而来的活动模式和道德框架,为程序1至程序5所创建的存在潜在不稳的动态社会提供了黏合剂。
请别误解,这不是又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西方胜利论”。我想阐释的是,西方之所以征服、殖民如此广阔的世界其他地区,不仅仅是因为西方具有的优势,西方劲敌偶然的劣势也是一大原因。比如,17世纪40年代,中国明朝治下,财政和货币发生危机,气候变化,传染病大肆传播,民不聊生,农民揭竿而起,明朝到了最危急的关头。这一切与西方无关。同样,奥斯曼帝国政治和军力上的式微更多是因为内部问题,而不是外部因素造成的。在南美情形逐渐恶化之际,北美的政治体制却在蓬勃发展;但是,西蒙·玻利瓦尔没能在拉丁美洲创建美利坚合众国却不是那些外国佬(gringo)的错误。
关键问题在于,东西方之间的差异是体制性的。西方赶超了中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因为不论在政治还是在经济领域,西欧都存在更强的竞争力。澳大利亚、普鲁士甚至还有俄国,政府管理和军事效率日益上升,因为催生科学革命的网络是在基督教世界中出现的,而不是在伊斯兰世界中。北美洲以前的殖民地比南美洲的殖民地干得好多了,其原因在于,英国殖民者在北美建立了一整套与南美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建立的截然不同的财产权和政治代议体系。(北方实施的是“开放的秩序”,而不是以满足追逐租金的极少数精英利益的封闭式秩序。)欧洲帝国之所以能渗透非洲,不仅是因为他们拥有马克沁机枪,还因为他们研制出非洲人也难以抵抗的热带疾病的疫苗。
同样,西方更早进行的工业化反映了其体制上的优势:早在蒸汽动力或工厂体系到来并传播之前,不列颠群岛就有发展为大众消费社会的可能性。即便当工业技术几乎可为全球国家所采用之后,东西方之间的差异仍然存在;事实上,其差距还进一步拉大了。欧洲人或北美人配备了全标准化的棉纺和织布机,因而也就能以更高的生产效率工作,他们的资本家雇主也能更迅速地积累财富,这是其东方对手所无法企及的。对公共卫生和公众教育的投资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在缺乏此类投资的地方,人们仍然过着贫穷的生活。
网络编辑:小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