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海”变世界公墓?
作家周涛在新疆政协会上的发言,有人认为是“诗人狂想”,也有人认为有可行性
作家周涛
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石油钻井台 宋君/图
3月31日,南方周末官方网站的首页“热点关注”挂出一条署名为阿惠的博客文字,《将塔克拉玛干沙漠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土葬公墓——著名散文家周涛在新疆政协十届一次会议呼吁》,并在“第一争议”设坛辩论,将两个多月前新疆政协会议上的争议延伸到网络,引起网友的热烈讨论。
围绕这一论题的反馈基本是肯定或否定的判断,但随着争论的累积,简单的肯定或否定变得有点不是那么简单起来。拿作家莫言的话说,“这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这一话题或许会进一步深入。
周涛:它会成为一座“圣城”
作家周涛最早发出“将塔克拉玛干沙漠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土葬公墓”的建议是在今年1月13日到16日召开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十届一次会议上,这当时成为周涛所在的文教组政协委员分组会上的一个争论议题。
“面积近34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已经是自然界和地球版图上的‘大墓地’,然而它不是一种蛮荒的无用,将它建成人类最大的土葬公墓,可谓物尽其用。”周涛说,“安葬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人将是有福的,因为这座公墓将呈现人类伟大的终极关怀和‘死亡大同’。”
“火葬把人体破坏了,骨肉全部烧掉了。”周涛对火葬持不同看法,“火葬是‘残忍’的,是对肉体的蔑视。每个人使用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肉身是‘宝物’,不能一烧了之。世界上许多民族,尤其是中国人,有‘入土为安’的丧葬传统。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说人类‘来自尘土,归于尘土’。而‘沙埋’将成为‘土葬’的最佳替换方式,也是人类古老丧葬传统的一次回归,体现了我们对死者和死亡的尊重。”
“塔克拉玛干沙漠底下全是水,地下水等于一条长江的流量,这是有科学数据的。”在周涛的构想中,塔克拉玛干公墓将分成亚洲区、欧洲区、非洲区、大洋洲区和美洲区,它向世界上每一位公民敞开大门。公墓内交通四通八达,栽种各种各样的沙漠植物,给人的感觉是明媚的、阳光般的,死亡不再是死寂的、令人恐惧的,而是充满了生机和安慰。野骆驼、野马、黄羊等各种野生动物,将陪伴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肤色的亡灵。生者漫步其间,充满虔诚和敬畏,如同进入了奇境与圣域。在它的中心,标志物是一块巨大的和田玉。“它会成为一座‘圣城’。”他说。
周涛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塔克拉玛干本来就是死亡之海,将它变成死亡乐园,一个可以看得见的‘西方极乐世界’。塔里木盆地周边城市将全部转化为服务型城市。”
“新疆要实现大发展、大飞跃,光靠石油、煤炭等资源是不够的,必须在思想上有一个大突破。”周涛说。
周涛先生说,作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连续三届的委员,他的发言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是一次严肃认真的参政议政。
“小说家言不可信”?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王晓明先生一听到周涛关于将塔克拉玛干沙漠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土葬公墓的说法后,立刻反应道:“胡扯,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把遗体运来,全世界的死人都运来?开玩笑,这是作家狂想,小说家言不可信,说错了地方。”“周涛的发言和构想,得到了许多政协委员特别是文化界人士的共鸣。也有部分委员对这一惊世骇俗想法的可行性表示怀疑。”当时一个与会者证实道。
周涛在电话中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这是天才奇想,执政的人太具体,没有飞跃性、没有想象力的人才认为不可行。”
当时采访新疆政协会议的《亚洲中心时报》一个女记者写了个花絮报道,领导觉得是开玩笑,不够严肃,最后报纸没有用。“周涛老师特别有感染力,讨论场面特别激动,玩笑的成分多?我觉得周老师特别认真。有些委员说要签字,有创意。其他的人都在笑。”她说。
“沙漠本身的文化涵义就是掩埋,”也是本届政协委员的新疆文化厅党组书记韩子勇说,“当时会场热烈讨论,一下子对沙漠的思考激活了。葬在沙漠是有选择的,名人、有钱人还有对某种生活方式感兴趣的人,有人喜欢青山绿水,也有人喜欢黄沙,不受打扰。”“不要土葬,主要是占用耕地,而流动沙漠本来也是风景,坟实际上是一片大沙漠,不一定种成树,种树成本高。”
关于作家周涛在政协会议上的这个发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协秘书长巴代说:“这是委员个人的意见,没有作为提案,目前在这里还没有什么动静。”
当过几届全国政协委员、自己又创办企业的作家张贤亮对此想法不感到惊奇:“只要民办,都可以,国家办都玩完,首先解决机制,谁来办,谁来投资,现在没有办不到事,办好办坏看谁来办,用什么机制。”
南方周末记者拿“利用沙漠,建土葬公墓”的地方政协委员的话题去询问中国殡葬协会的有关人员,答复是“我们这里没有这方面的专家,政策解释权在民政部”。
民政部社会事务司接受采访的官员说,“等我们了解了情况再说”。
“等于是一首诗”
针对周涛提出在沙漠建“世界最大土葬公墓”,艺术批评家费大为直截了当地说:“动不动文化城,搞投资巨大的东西,是一种热潮,是找一个文化借口,大兴土木,我非常反对巨大工程,正在进行的应该停下来,看谁做一个工程花钱少才对,最好是完全没有物质性,或物质性越低越好,花钱少,谁能搞出规模性大的工程,这才有文化的意思在里边,其他的东西可以休矣。”
“这个是很宏大的建议,大胆的想法没有问题,问题是赞成与反对预先需要认真的可行性研究。”香港凤凰卫视主持人梁文道说,“成为世界公墓,人死之后的运输成本,谁去运输,怎么处理各种物流与庞大的设备,任何自然地带的再利用,哪怕是沙漠,都需要谨慎研究。”
“世界各地人都去沙漠种树,抽取地下水,”梁文道说,“中东的专家都在想这个事情,问题是地下水源成本很高,对造成的环境变化没有充分掌握,不然中东早就开始了。还没有种树先要耗水,经济成本、环境成本都不知道。”
而文化批评家朱大可是持明确的否定态度:“对于这样宏大的‘散文构思’,我和我的同事们只能报以大笑。”朱说,“美国、俄罗斯、加拿大和澳大利亚都有大量闲置土地,但从来没有举办过这样的全球性丧葬公墓。埋葬亲人,一定会首先选择自己的家园或邻近家园的地点,这不仅是因为死者需要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永生,而且也便于亲友的日常凭吊。谁会把家人送到路途遥远和交通极其不便的中国沙漠去呢?除非他们是一些丧失理智的疯子。”
朱大可把这想法归于发财梦:“自从中国各地掀起大规模公祭以来,这种发财丑闻层出不穷。从中华第一祖龙、刘邦巨像到中华文化标志城,所有那些规划都具有极其宏大的特点,而且都披挂着文化和信仰的迷彩外衣。应当感谢这位写散文的周委员,他的塔克拉玛干狂想曲,把这类发财梦推向了可笑的高潮。”
陈丹青认为周涛的构想“等于一首诗”,属于“革命性提案”,可能不会遭到中国文化城那样的非议。他认为中华文化标志城的想法“极度狂妄,根本不是创造力,而是卑鄙畸形的发财梦”。
陈丹青:火葬对生者是什么感受?
关于周涛在大沙漠搞土葬的想法,艺术家艾未未听了觉得“很倒退”。
“火葬在大部分国家早已被接受,是现代文明的内容之一。”陈丹青也说。
梁文道在思忖:“反对火葬,回归土葬,中国人讲究入土归根,还必须是本乡,问题是现在人口密度大,与原来社会容许的空间相比已经大大缩小了。”
艺术家陈丹青说:“在人口最多的国家要处理最多的死亡。全国各省份把遗体运去,不是大规模移民,而是移尸。我同情这位诗人的想象力,但多么像毛泽东式的想象,是改头换面的‘移风易俗’,如果实施,可能的灾难,或者说荒谬感,是什么?”
同时陈丹青又认为周涛“既有想象力,也有历史感,从理念到操作,他的建议颇能自圆其说”,但他立即补充:“问题就在这里:过去我们遭遇太多头头是道的超级构想,而对死亡问题发言应该审慎,死亡和处理死者是严肃的事情,反对、赞成,我都难免不确定:这真是我的意见吗?”
但陈丹青的思考没有停留在这一层面,他怀疑周涛,也怀疑自己的意见。“现代处理死亡问题与数千年传统的死亡文化切断了,不完全是人口、土地问题,是文明演变的问题,我们可以追问,但很难改变。”他说,“中国目前不是人死了怎么办,而是活着怎么办。周涛的想法并不完全关于生物层面,而是心理层面,恢复土葬,是复古,这样子来大规模土葬,又太超前。”
“这想法涉及沙漠问题,接近环境意识,又涉及葬仪,挑衅了复杂的文化问题和宗教问题。”陈丹青说,“死亡不残酷,面对死亡处理是残酷的经验。火葬是极度理性的选择,可是火葬对生者是什么感受?很多亲属目击尸体被塞进炉子焚烧,并终生铭记火化的景观。我没有资格反对火葬,但从美学和人性上我亲近土葬——当然,瞧着亲人埋进土坑也是痛心的经验。”
相对于死亡美学和人性感受,陈丹青提到美国:“中国人很实际的。美国有华侨专门经营墓地,东岸西岸都有,吃死人饭,等于房地产。但‘客死他乡’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凄凉观念,对华侨来说多一层文化隐衷,无可非难。”
“美国对土葬和火葬没有规定。”美国报纸专栏作家提摩太·海瑟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据我的了解,欧洲国家也没有。听说日本鼓励国民火葬,但鼓励的方式基本上是经济的,因为土地特贵。听说印度人由于印度教而选择火葬,并认为抛洒骨灰是服从宗教的义务。伊斯兰教规定,死尸在一天之内得埋葬。由于基督教的传统,大多数西方人也选择土葬。不过,跟中国人一样,我看大多数美国人还是觉得在家庭附近的地方埋葬最好。而且我们不缺土地。”
莫言:这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
作家莫言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他山东老家村子的一些具体情况。“我老家那儿是先火葬再土葬。先把遗体拉到火葬场火化了以后回来再把骨灰埋掉。”莫言说,“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就不允许直接土葬,要求火葬。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就是火葬以后再把骨灰倒在棺材里把棺材再土葬一次。如果家庭不富裕就直接把骨灰盒埋掉。”“因为当初强行火葬的目的是为了节约土地,后来却变成一种很荒唐的结局了。火葬的习惯也保存下来了,但是土葬的习惯也保存下来,等于多了一道手续,先烧后埋。还不如像以前直接埋掉方便。”莫言说。“省地目的没有达到,现在依然还是要埋在土地里。有一些地方管理得稍微严格一些,村里面有一片公墓。有的地方村委会的领导如果缺少这种凝聚力的话,就各家埋到各家的责任田里。现在反正挺复杂,有的村子没人管,有的村子有人管。基本就这个情况。我的回答只在于我们周围的几个村庄,别的地区我不了解。”莫言说。
(实习生陈星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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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又可 实习生 陈倩儿 陈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