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IST】像火凤凰一般,涅槃
"作为最卖座的香港舞台剧导演,林奕华俨然一个造梦的机器。一部又一部的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从他的手中被嫁接到了现代的背景下,在剧场里继续实现它残酷却惊艳的涅。"
作为最卖座的香港舞台剧导演,林奕华俨然一个造梦的机器。一部又一部的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从他的手中被嫁接到了现代的背景下,在剧场里继续实现它残酷却惊艳的涅。
我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在北京。我在自言自语,大致旁人会觉得我很奇怪。我旁边站着刘若英。她正在朝我抱怨着天气的闷热,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在电梯里闲聊。她是我新戏《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里的女主角,也是我旧戏《半生缘》的女主角。很多人纳闷,怎么又挑回了刘若英?是我们之间的互相认同,让我们再次走到一起。其实也是一种直觉,写剧本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她的影子,那么,就是她了。
林奕华 (林奕华/图)
很多人问我,你的创作灵感怎么来的?我真的不好意思告诉他们,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会带着笔记本,希望记录下身边的点点滴滴,但实际上,一整天下来,笔记本也都还是空的。我就是靠直觉创作的人。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抓住了就是你的了。
你看,要拍照了,同事想让我换件正式点儿的衣服,被我拒绝了。我是真的觉得身上这件T恤就挺好—自然、舒服,很“林奕华”。要是穿上西服、打上领带,大家看着舒坦了,但我觉得不舒坦—总觉得那个人不是我自己。
我的生活态度?跟我这身衣服差不多—我对自己穿的这身衣服有信心!如果对自己有信心,拍照时你就会看到,我表现出来的就是真正的我。我不太清楚生活到底怎么样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也许是舒服?但我很清楚的一点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我没有扭曲自己,起码没有委屈自己。
我不太爱看书,原因是不习惯从书中得到一些知识,我比较喜欢自己从实践中思考,把这些东西想出来之后,又能够验证的话,我觉得那个东西才是我的。我很幸运,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他们生活得很积极。当然,我也有负能量,但我不会压抑在心里,发一个脾气就宣泄了。
我不是完美主义者,所以大家肯定不会看到我在排戏现场大发雷霆的场面。但即便我不是最严格的话剧导演,也不是没有要求的人。我希望演员有自己的创造力。我不是直接拿经典来排戏的导演,我总是需要演员给我进行二度创作。
工作总是很忙碌。排练戏剧的大部分时间,我住在饭店里,已经习惯了面对孤独,这是我二十年前在欧洲学习到的东西。以往我只知道,在一些失败的恋爱中,我们能够体会被拒绝的不存在感,当你置身国外之后,这种不存在感会更加强烈。我没有很多朋友在伦敦,我和那里的文化有隔阂,但我们要过得像个伦敦人一样—就像你并不会说英文,但是却要把英文讲得像英国人。而你的腔调,你的口音,时刻在出卖着你,这一大段的差距是无法忽视的。
然而你必须学习、融入,懂得和自己相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天天被一群朋友包围,晚上9点钟见面,夜里2、3点才散。不是因为害怕孤独,而是洞察了内心的孤独后,彼此很想帮对方消解寂寞。那个向心力是很强的。很多人觉得我很敏感,也许创作者或多或少都要具备一点敏感的能力。我只是很喜欢对自己发问,问一些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我就找到了创作的灵感。
我不是个有计划的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非得要把“非常林奕华”做到一个什么样的规模,或许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并且相信缘分。当初来内地发展,我也抱着一个“我也到内地去演吗”的疑问—就是那部《包法利夫人们》,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说,非这样不可。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我是一个同志导演,所以对我很感兴趣。他们也许在想,同志导演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会怎么描述两性关系?慢慢的,大家的注意力从我的身份上分离开来,因为他们发现我开始在做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把文学放到戏剧中来,开始做城市三部曲,后来还玩起了四大名著。这些过渡都是很自然的,是一种流动。
你问我有没有遇到过危机,我会说:有,但还好;你问我做戏剧是不是很不容易,我会说:是,但还能接受。“非常林奕华”成立20年,给我最受用的、也是我最庆幸的东西,是我至今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沟通。这是我继续导戏的动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想和别人沟通,那也许就没有做戏这个必要了。
现在做剧场,不容易。“先锋”这个词不适用了,现在话剧面向的是大众剧场—每次要照顾的观众有1800人、2400人,甚至更多更多。投资成本大,经济收益也得大,观众不买账,就要导演背黑锅。不能亏本,还要卖座。提倡快餐文化的时代,决定了我们必须一下子抓住你的眼球,并且清晰地看到自己要抓住的是谁的眼球。
很多人问我,林奕华,你怎么不拍电影了?电影院是梦幻的,剧场是清醒的。你有没有发现,电影是比较男性化的,戏剧是比较女性化的。电影院比较官能;对我而言,女性喜欢思考,喜欢聊天,喜欢用文字、语言来表达自己,剧场就是这样,阴柔,重视沟通。我很清楚我在做些什么。我的戏,如果非要有个细分受众,也许女性观众会更喜欢,因为反映的是现代女性的生存处境。
电影和剧场不一样,电影的银幕可以把所有东西都放大,剧场则需要观众动用自己的想象来把它放大、填满。所以说,看电影的时候不需要想象力,导演有想象力就可以了;但看话剧时,导演要去引发、诱导观众的想象力。
剧场的导演之所以引发观众的想象力,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你已经被绑架了。在电影院里,你把自己交给导演,在剧院里,你更能够、更应该找到你自己。很多人认为看话剧会很累、很闷,因为他不敢去找回已经失去的东西。在剧场里,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每个人就是每个人。
现在话剧圈里的潮流,大部分都是轻的、飘的。我不能做。我想要做沉重的东西,要做别人不怎么做的东西。有时候闪个神,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做了20年戏剧,出了50部作品,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我们来说说新戏吧。对,我又借鉴了中国的传统文学作品,这次是《西厢记》。一个有勇气的大龄女青年,在家里的压力下,情愿逃出豪门,和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去私奔。在我看来,这是对追逐自由的歌颂。但到了今天,更多的女孩情愿不要自由,而选择嫁入豪门,换取的最大权益是生活无忧,得到一定的尊重,以及别人对她的羡慕。为什么到了今天,最珍贵的不是自由,而是享受,是安全感?况且嫁入豪门,也不保证你就能得到安全感啊?
女性谈恋爱是和她的童话幻想谈恋爱,男性谈恋爱是和他的性幻想谈恋爱。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两个人在谈恋爱,其实是一个人带着100个人,在跟另一个人带着100个人在谈恋爱。所以我说,爱在围观的时代—找一个能让两个人非常亲近、让他们互相认识的地方,好像很难!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喜欢中国的传统文学作品。要知道,传统作品有个共通的主题—对自由的向往,对自我的追求。现代人却忘记了这一点,他们自主选择桎梏,放弃自由。我宁可选择古典文学,它比较浪漫,不像现代人的实用主义。古典文学中那些英雄、有勇气的人物,他们的故事对现代人更有启发。
《红娘的异想世界之在西厢》,其实很残酷,是女主角的一种自我凌迟。有点儿像哪吒,把骨和肉分开,才可以掀出一个真正的自我。就跟我的经历一样。去英国,面对失恋,面对孤独,面对很痛苦的过去,然后熬过去,创造出我这50部作品—就像火凤凰,很美,但必须要涅槃。
命运建筑师之远大前程《剧照。 (姚磊/图)
华丽上班族之生活与生存《剧照。 (姚磊/图)
洁癖
“你来听过我昨晚的讲座,我记得你。”当我出现在林奕华面前时,他认出了我,这让我很意外。这不光是因为我昨晚确实出现在他的讲座上,更因为我当时几乎一直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怎么动过。
他简直没有理由认出我来。但他确实认出来了,还说起讲座中间我站起来给他拍了照片。这也许就是他说的敏感——对身边的事物总是保持着高度的关注,无时无刻。所以他还记得在电梯里,刘若英和他抱怨天气有多么闷热——那只是短短几秒的事情。
采访这天,林奕华看上去有点累。连续几天忙着新戏的宣传,让他只能像个陀螺一样在全国各地转来转去。然而当采访开始,他仿佛突然活过来一般,成了另一个林奕华——感性,思维活络、表述跳跃,完全不像一个中年人。
他毫不忌讳在自己身上用“同志导演”这个头衔,还和我聊到舞台,聊到作品,聊到孤独,聊到失恋,甚至聊到吕丽萍的微博失言……他回答问题的速度极快,似乎不需要经过脑子的分析和过滤,几乎可以用“不假思索”来形容。这让我不由得一度怀疑,他那些回答难道只是他的信口胡诌?然而事实证明,我多虑了。因为每个问题都被他回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也许是习惯了接受媒体的采访,才让他养成了一种面对问题极快的反应速度。但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的一个洁癖——心口如一的思想洁癖。这也是他一直坚持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把思考的东西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拒绝任何外力的干扰。
回去一翻他以前做过的专访,发现他几乎没有说过重复的话。
真是个奇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