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穷智不短
“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要借助灾难才能获得本来应有的权利?为什么非要出了人命才想起严格执行质量标准?”
责任编辑:李宏宇 袁蕾 实习生 李倩
“这个民族为什么总是要借助灾难才能获得本来应有的权利?为什么非要出了人命才想起严格执行质量标准?为什么我们非要借助人的生命和人为的灾难才能获得追问质量和黑幕的权利?我们能不能不必借助灾难就享有安全感?”
《物尽其用》在多个国家进行巡展。母亲总是告诉宋冬,咱们都是穷人,血管里流着穷人的血。 (宋冬/供图/图)
《穷人的智慧:与树共生》2005年 (唐萱/摄 UCCA/供图/图)
6平米的平房里住着一家三口,孩子一天天长高,躺床上一伸腿就蹬到墙,不得不蜷着身子睡。要让孩子伸展双腿睡个囫囵觉,怎样既不“私搭乱建”,又把屋内空间扩出十几厘米?艺术家宋冬展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解决方案——紧贴房子临街的外墙慢慢砌起一堵新的墙,砌好了,再从屋里把旧的墙悄悄拆掉。不能有太大动静,一切都要以日积月累的方式进行,完成这一工程,耗时大约两年,屋子多出了十几厘米的进深。
在宋冬看来,这种解决方案展现了穷人的智慧,充满机智、狡诈、周旋和无奈——人没有权利占有公共空间,情急之下,人就借助墙的权利让双腿得以舒展。
借助“墙权”达成“人权”,宋冬称之为“借权”。事实上,能让人“借权”的东西不只是墙——废砖烂瓦、废旧轮胎、大衣柜、自行车、床、门窗、塑料瓶子、煤球、白菜,甚至一棵树,一群鸽子,都能借人以权利。
宋冬把多年收集的这些“废品”一股脑搬进尤伦斯艺术中心,布置成他的最新个展,名为《穷人的智慧》。
向灾难借权利
借墙占地,这种方法从何而来?“多着呢!我住过的每个胡同、大杂院很多人家用这个方法。不只是借墙占地,‘借物占地’也比比皆是,胡同和大杂院的街道为什么越来越狭窄?原因就在于此。”宋冬说。
进入《穷人的智慧》展厅,迎面头一件作品是“与树共生”——床中间长出一棵树,和《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表现的一样。树是不允许随便砍的,树拥有周围的空间,于是没有地方睡觉的人就借住在了树的空间里。
宋冬见识过不止一座“树房子”,还见过“树灶台”、“树箱子”。“树箱子”在北京尤多,一抱粗的树,四周用板子围起来,再加个顶,就是一个存储物品的大箱子。
然后是“与鸽共生”——平房顶上的鸽子笼,上半截是木头格子的鸽舍,底下的逼仄空间摆着床铺。胡同里的房顶不允许私搭乱建,但可以养鸽子。房子里实在没有地方住,怎么办?聪明人就先搭一个大大的鸽子笼,养起鸽子来,过两年慢慢把家里东西存上去,再过两年人也住进去,又过两年鸽子少一点。时间长了,这个“人鸽共生”的蜗居也就被默认为一间屋子。人的居住权利,就这么借鸽子的名义讨来。
借景曾是一种美学手段。宋冬总是举拙政园的例子:以园子主人的身份,还没有在园中建塔的资格,文徵明设计时就巧妙地把园外已经有的塔“借”到园景中来。穷人的“借权”,虽能用艺术的审视归纳出一种美学,但在穷人的生活里只是一种无奈,是解决具体困难的努力。
52张单人、双人的木板床,在一片单独的空间被宋冬搭成弯弯曲曲的迷宫,观众穿行其间,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脑袋。床的迷宫,灵感来自胡同生活以及地震见闻。“胡同中10平方米挤着三代人,床必须摞起来,才能有生存的空间,这种窘境和生存方式却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让这家人逃过了房塌的浩劫。”
宋冬经历的唐山地震,先是大家都把床搬到体育场去住,众多的床集中在一起,搭起了稳固的防震棚。局势稳定一些就回到院落,但还不敢住在自己简陋房子里,就在院子里搭一些地震棚。后来国家下令把胡同里占地搭的棚子全拆掉,可是已经到手的居住空间,再收回去就太难了。“所以大家慢慢约定俗成,形成了所谓的平衡,你家占这么多,他家占这么多,就成了弯弯曲曲的大杂院。”
居住空间是人本应有的权利,却需要向树、向鸽子“借”来,但宋冬说,这都不是最无奈的。最无奈最沉重的是“借助”灾难方能享有的权利。
“为什么汶川地震之后,我们才想起加固教学楼?孩子的生存权,家长的安全感,必须借助这样一场自然的、人为的灾难才能获得吗?”借权于灾难的例子,宋冬说起来滔滔不绝:“就拿北京地铁4号线的扶梯事故来说,遇难的那个13岁男孩来北京就是为了看看故宫、天安门和动物园,那天他哪怕睡懒觉都不会赶上那场灾难……但如果那个时间我带我的孩子去动物园,我就是那个痛不欲生的父亲。为什么我们非要借助人的生命和人为的灾难才能获得追问质量和黑幕的权利?我们能不能不必借助灾难就享有安全感?”
最抽象的一件作品,是由十几扇大衣柜的前脸围成的一个圈,名为“圈地运动”。观众进入圈内,前后左右全是镜子和衣柜门。宋冬这样解释:“在圈内打开每一扇柜门,你会觉得你只是打开自己的衣柜,对面的空间全是你的;关上衣柜门,你会觉得圈内的空间全是你的。你觉得‘整个世界属于我’,其实什么都不是你的。”
更多的展品一眼看上去更像临时摆放在地上的建筑脚料、生活废品——两个轮胎上码着没腿的沙发,一辆旧三轮车,一个窗框子做成的箱子里码放着大白菜,一堆砖头上站着一辆自行车……
《穷人的智慧》筹备了6年,是2005年宋冬《物尽其用》的延续。那个展览所用,是母亲存了一辈子舍不得扔的旧物,共有一万多件。
在传统的文字历史中,史家更习惯留存“脊梁”的事迹和话语,民众往往被弃之如敝屣。“物尽其用”是母亲的实物日记,存的就是敝屣,弃之如弃命。展览后,宋冬发誓把这些物件像保存历史一样保存下来。为一万多件旧物获取存放空间的智慧,仍然来自母亲。她过去积攒的东西,有的存放在屋子里,有的存放在院子里,甚至防空洞里。
一张纸的七重用途
2002年8月,宋冬的父亲骤然辞世。一向开朗的母亲陷入极度痛苦,一天到晚一言不发,不出门也不看电视。每天早上醒来,她就鼓捣自己平生积攒下来不舍得扔的东西。旧鞋、旧衣服、老肥皂摊开来放在地板、沙发、空床上,摆着摆着就忽然泪如雨下。
再这样下去母亲就与世隔绝、与人隔绝了,她把平时存放的不舍得扔的东西装满了整个房间和所有的台面。宋冬和姐姐焦虑万分却又束手无策,最后想了个办法,送母亲去南方旅游散心,趁她不在家扔掉一些东西,免得她回到家里又睹物思人。没想到,母亲一回家,看到整洁的房间,并没有高兴起来,当她发现自己的“收藏”忽然少了很多,很是生气,顿时恢复沉默,瘫坐在沙发里以泪洗面。
宋冬失眠了。如何才能让全家,尤其是母亲摆脱痛苦呢?整夜思考的结论是——孝顺孝顺,顺者为孝。他跟母亲说,妈,您摆弄这些东西能够开心那就摆弄吧,可是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吗?母亲回答:“你爸一走,我就怕这个房子空。”
宋冬明白,母亲是让旧物的“满”弥补人走的“空”。他开始了他的“物尽其用”计划:陪母亲一起整理。
整理从合并同类项开始。一家几十年来穿过的旧鞋,有的藏在床底下,有的收在鞋柜里,还有的存在大杂院的水缸中,从缠足女人的小鞋到当下时尚的款式,几乎就是老百姓的物质历史。他们把所有的鞋都归置到一处。宋冬发现自己8年前扔掉的一双旧鞋竟然还在家里,是母亲跟着他拣回来的,她觉得鞋只不过是咧了嘴,缝一缝粘一粘,完全可以继续穿。
新鞋又不是买不起,为什么非要缝补旧的?母亲的回答是“物尽其用”——这是她那代人的生活哲学。一张纸怎么用才算真正的物尽其用?母亲曾这样告诉他:先是写字、画画;之后空白地方可以当草稿纸,记记账目,做做备忘;不能写字了,给孩子折纸玩;折纸玩完了,还能包东西;包完东西擦桌子;擦完桌子可以擦地。擦完地之后,还可以晾干,冬天用来生火。
宋冬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自小为对母亲的生活态度非常了解,当年听到这一张纸的七重用法,他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每样旧物母亲都能讲出一段故事。收拾一堆肥皂时母亲随口说了一句,这都是当年的肥皂,你结婚时我送给你,你还不乐意。宋冬这才想起当时自己漫不经心的回答:“妈,现在都用洗衣机了,这肥皂跟石头似的怎么用啊?”
有几块肥皂比宋冬自己的年龄都大,这么多年母亲一直留着。姐姐也想起母亲怀着宋冬时说的话:“等冬子长大了我就告诉他,怀你的时候就开始给你留肥皂了。”百感交集,宋冬对母亲说,以后咱们不但不扔东西,能卖的也不卖了,饮料瓶子、旧报纸什么的,全留着!
母亲问,留着做什么?宋冬说,留着做展览,就叫《物尽其用》!
2005年10月,母亲赵湘源和儿子宋冬的当代艺术展《物尽其用》在798艺术区开幕。展区中一行霓虹灯大字对着天空——爸,别担心,我们和妈都挺好。闪烁的霓虹灯下面,是母亲一生舍不得扔的一万多件旧物。
观众如堵,感慨万千。宋冬把家里的沙发搬到展览现场,母亲坐在那里,跟有兴趣的观众拉家常,讲述真正的“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展览结束,母亲结识了一大群老人,她不仅恢复了开朗,甚至比以前还要乐观。在宋冬看来,《物尽其用》是为父亲和母亲做的,这是一场完美的“中国式救赎”——天堂的幸福太缥缈,尘世的幸福才触手可及。
不仇富,也尊重贫穷
“我妈是不扔,我是收集。”宋冬说。为了《穷人的智慧》,他开始频繁出入拆迁工地、二手市场,专收没人要的那些“破烂儿”。如今“藏品”数目是多少,宋冬也不清楚,好在他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室,平时东西就储存在那里。8岁的女儿把父亲的这些藏品当成玩具,快快乐乐,穿梭其间。
宋冬自幼学习画画,父亲毕业于清华大学,本想学机械或建筑设计,却被分配到暖通专业,因此他希望宋冬考进清华大学,“学正经的建筑设计”。宋冬喜欢纯艺术,1985年考入了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日后虽然功成名就,但父亲总是有那么一点遗憾。
宋冬迷上装置艺术之后跟父亲说,这不也是建筑吗?有材料,有空间,只是小一点儿罢了。
装置艺术使宋冬接通了父亲的精神血脉,《物尽其用》之后,又接通了母亲的精神血脉。尽管从事最前卫的艺术,但宋冬从行为到言谈都充满纯纯的中国味,喜欢禅宗,喜欢西藏。不过宋冬认为,《物尽其用》和《穷人的智慧》反映的是全人类的共同处境,绝不仅仅属于中国。
《物尽其用》曾在几个国家巡展,宋冬带着母亲全球游走。尽管语言不通,各国观众的反响一样热烈。“各国都有经历过苦难的人,大家都能理解‘物尽其用’。中国、印度、巴西、美国……各国穷人的智慧、穷人的美学都是息息相通的,这是共同人性,而不是专属中国的‘国民性’。”宋冬说。
母亲总是告诫宋冬,咱们都是穷人,血管里流着穷人的血。宋冬也自称穷人,并做着表现穷人的艺术。他对物质匮乏的记忆十分深刻——他刚出生时的房子是5.8平方米,他的第一张床就是个装衣服的箱子,这些他都没有印象,是母亲讲给他听的。五六岁时,全家搬进一处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那个房子地面是花瓷砖,我一进门就躺地上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宋冬说。
其实从社会阶层和生活水准上讲,宋冬家族至少三代前就不能算是“穷人”了。外祖父是国民党军官,父母都是学建筑的大学生。父亲虽然下过干校,但回到北京后工作顺风顺水,退休后仍被聘为专家;母亲曾参加过毛主席纪念堂的建筑概预算工作,崇文门菜市场是她独立完成概预算的。
宋冬所谓的“穷”是广义的穷。不仅自己是穷人,所有人都是穷人,你总有缺少的东西,穷是一种困境,不管缺的是什么,都是穷。物质匮乏是穷,才思枯竭也是穷,良心不安更是穷。不仅仅中国穷,全人类都穷。整个地球越来越穷,因为资源越来越少。
贫穷也有不容鄙视的,甚至伟大的一面。譬如名为《胡同:穷人的广场》的作品,在狭长甬道两边摆放着无数“破烂儿”勾勒出越来越少的胡同气氛,砖瓦、水缸,废线轴当板凳,破水槽种花草。“这其实是平民的广场。我们拥有太多的广场,但那个广场我们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在胡同里我们就可以,可以散步,可以聊天,可以娱乐,可以干很多事。”
他认为不应该仇富,更不能鄙视贫穷。贫穷是伟大的,穷则思变。
宋冬近乎执拗地,对贫穷怀有极大的尊重感。“《穷人的智慧》像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纪念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每个穷人。”他说。2009年,宋冬的母亲为了救一只被困在大树上的小鸟遇难辞世,去世前这几年,她是在自信与自豪中度过的。
网络编辑:吴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