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相济】母亲的对抗
多年来我通过积累拥有了一些钱,别人看来不少了。我却还想要得更多,而且还是仍然没有安全感。于是,GDP持续增长,我持续吝啬,没有让母亲与兄长更多地享受到我富裕之后的成果。母亲不会害我,她爱我。可是,她的对抗会进行到底。
父亲死了,母亲活着。父亲死时不到68岁,母亲今年已经77岁了。父亲的早亡让我对自己的寿命充满担忧,母亲却让我渐渐自信起来。我经常对她说,你可要好好活下去,我像你,你活多大,我也能。那时,母亲会笑,已属高寿的她喜欢听我说我像她。
我年轻时就跑到北京流浪了,内心始终充满了不安全感。多年没有任何保障的生活让我生命的肉体和灵魂里都塞满了恐惧。我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我对人类缺少起码的信任。很多与我接触过的人都会非常奇怪: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群体?小到一个单位,大到一个国家、民族?我总是反问:它们难道是可以相信的吗?
所以,在这个国家没有丝毫保障的我喜欢买房子。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就有人对我说别买房子,北京的房价已经比国外高了,肯定要降。不买房子能买什么?不知道。还是只能买房子。当时我特别喜欢说:砖头总比纸片儿结实。
能买房子的总是挣了些钱的人,即使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而且,买的房子多了,总是能越住越舒服。
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就总是在北京住半年,在乌鲁木齐住半年。我认为她住在我买的那些房子里应该是舒适的,也应该是快乐的。从1998年到2011年这些年我与母亲在一起时,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苍老,如同所有的儿子一样,我也是一天比一天心疼。大体上我与母亲生活在一起是温暖的,放松的,舒适的。直到有一天,人们开始议论房产税、物业税。我买了点房子,很怕征收房产税,希望房价永远上涨。我开始以为母亲住在自己二儿子王刚的家里,应该与他一样地害怕房产税。其实我错了,母亲与我完全不同,她像其他的穷人一样渴望政府征收房产税而且要高税率。我对母亲很不满意,她住在我这儿,却不跟我一条心。可是,母亲因为自己的大儿子还有她的大孙子还需要买房子,就总是希望房价能降下来。母亲本来算是有地位的人,时间却使她渐渐沦为这个社会的基层民众。从企业退下来的老人们随着中国经济实力不断地增长,当终于有一天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时,母亲已经变得贫穷了。于是,她拥有了一个老人的强烈愤怒,她渴望自己追随了一生的国家能够制止腐败,还世界能有一个她最风光时的公平。
母亲思维敏捷,喜欢辩论,在这点上我肯定像她。于是,两个好斗的人,一对世界上最亲的母与子经常就房产税争论。母亲开始总是尽量隐藏自己的观点,她显然能理解我的压力和担忧。我的态度却总是咄咄逼人。母亲渐渐地忍不住了,她开始像我对抗房产税一样地对抗我。我知道母亲是心疼我的。可是,她更心疼自己的尊严,以及还很拮据的大儿子和大孙子要买新房的处境。争论总是在早餐后爆发,争论渐渐变得时时爆发。终于有一天达到了戏剧高潮:母亲说如果不征房产税,让房价这样无边地涨下去,会亡国的,政府当然要对整个社会负责。我说,我当然跑不了。你以为房产税与你无关?爸爸死了,你自己一个人住在130多平米的房子里,按照上海的方案,一个人只能住60平米,你已经远远地超过标准,肯定要征你了。而且,我哥与他的太太两个人住在180平米的房子里,也严重超标,肯定也要征的。母亲当时就愣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么贫穷的人,竟然房子也会超标,她从来没有想过房产税也会征到她的头上。那天,母亲坐在那儿目光呆滞了很久,终于说:他们如果敢到我的家里征税,就把他们赶出去,我都活成这样了,还来收我的税!
最终,上海与重庆的房产税方案公布了,国务院批复了,与我跟我的母亲无关!我们思虑,愤怒,智慧,愚蠢,自私,公平都像垃圾那样毫无意义。也许垃圾还有意义,我与母亲的语言是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家里平静了,我却开始反省:多年来我通过积累拥有了一些钱,别人看来不少了。我却还想要得更多,而且还是仍然没有安全感。于是,GDP持续增长,我持续吝啬,没有让母亲与兄长更多地享受到我富裕之后的成果。母亲不会害我,她爱我。可是,她的对抗会进行到底。
网络编辑: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