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下的旅行——加德满都纪事

 

 

 

 

 

 

 

     坎提大街(KANTI PATH,又名国王大街)的十字路口,两名政府军士兵手持武器在警戒:一人持步枪,另一人是霰弹枪,分别用于点杀伤和面杀伤,这种配备组合可以使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分别应对单独和群体的袭击。尽管,他们手里老旧的1903式伽蓝德步枪和身后岗亭里的机关枪都是一战前出产的英国货,但堆满沙包和缠绕着铁丝网的街垒告诉人们,这里随时会发生枪战和袭击。毛派游击队和政府军最近越来越激烈的武装冲突,让这个高山之国在旱季还没结束时,就已充满了暴雨将至的不安气氛。
    这是2006年的春天,我从香港新机场起飞,在午夜到达尼泊尔加德满都,第二天早上起来在旅馆外面看到这样的街景。
    旅馆经理为我介绍的向导尚嘉温文聪慧,是个受过很好教育的人,性格乐观坦率,完全没有大城市里市民常见的世故和虚伪,他开朗的笑容几乎令我完全忘记街头的军警。二月的尼泊尔十分干热,即使是加德满都最主要的大街上,也是一片尘土飞扬,为了缓解紧张局势对我造成的压力,尚嘉建议我先到远离首都的地方转转。
    我决定先跟尚嘉去离加德满都四小时的博卡拉郊野步行,希望可以观赏到安娜普娜保护区壮观的雪山风景。世界上可能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够像博卡拉一样,人们可以在旅馆的阳台一边喝着纯正的奶茶,一边瞻仰近在跟前的喜马拉雅山脉。从博卡拉出发,喜欢远足和爬山的人把这里当成天堂,其中环绕海拔8091米的安娜普娜山周围的风景最好看的健行路线,大概要22天,沿途可以观赏到喜马拉雅山最险峻的景致,同时领略南部苍翠的灌溉谷地和北部的高山断岩。但22天超过了我全部的假期,尚嘉只能为我安排一个两天的短途健行,到海拔1600米的莎林蔻(SARANGKOT),如果我们运气好,应该可以看到不错的雪山日出。
    从博卡拉的旅馆到莎林蔻的沿途是地道的田园风光,但有一段山路坡度很大。我身上的照相机越来越重,善良的尚嘉帮我分担了一台。到达莎林蔻的山顶旅馆时,三个小时的攀登使人疲惫不堪。第二天清晨5点,尚嘉带我到山顶看日出。这天的雾气太重,只能看到一点雪山尖,我和旅馆的其他游客都颇为失望。这时,我突然看到山顶刚才还在互相拍照留念的一群尼泊尔年轻人在他们跳下岩石的时候,腰里竟都插着手枪!原来,尼泊尔的贾南德拉国王今天要到这里来参加一个活动,年轻人都是打前站的便衣警察。
    天刚亮的时候,山顶已经遍是军队和警察。这里离游击队活动的西部山区不远,军队非常小心,山顶到处是士兵,两条警犬把整个山头嗅了个遍,一小队军人更是用探雷器把道路两旁再三巡检。到了8点,几百名参加宗教活动的学生和民众陆续到来,通过严格的安检(连鞋子也要脱下来),山顶的空地上一时非常热闹,广播里反复播放着旋律优美又简单的民族音乐。听着这音乐,我突然想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作为外国游客,我们竟然被允许参加国王到来的大型宗教活动。负责保安的官员知道我是中国人,态度格外友好。(在尼泊尔,即使是政府和游击队的武装冲突最激烈的时候,双方都对外国游客非常友善,旅游业是这个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很少听说有游客会受到故意伤害。)由于中国在这里援建了大量的公路、自来水厂等项目,加上是尼泊尔的主要贸易国,中国人在这里常被敬为上宾。
    尚嘉不喜欢贾南德拉国王,宁可留在半山的旅馆喝茶也不参加活动,但我却以能在人群中自由穿梭和拍摄为幸。几十名长者在主席台上就坐,一个节目主持人式的歌手和乐队不断地领唱营造气氛,间中有女人闻歌起舞,人们手持玫瑰花瓣和花环耐心地等待国王的到来。
    九点多,国王的直升机降临半山的平台,一名高级军官带着四五名手持崭新美式M4卡宾枪的士兵做前卫,国王和王后在一群摄影师和记者、高官的围绕中进入会场。先去拜佛,然后就坐接受臣民的献花,外围是十多个紧握MP5冲锋枪的卫士警惕地环视四周。所有的MP5冲锋枪上都绑着双弹夹,国王的卫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和街头政府军的老步枪很是不同。不过,媒体才是这天的主角,国王显然需要在报纸和电视上不断露面,显示自己亲民的形象和对权力的控制。尽管有不少老年人和妇女对国王的到来非常兴奋并心怀感激,但现场很少见年轻人。国王临场半小时后坐直升机离去,留下这里的长者继续讨论寺庙建设大计。
    正如我早起也只能看见一个雪山的山尖一样,和国王意外相遇并不代表一个游客可以真正了解尼泊尔的现实,但我更加想留在加德满都,我已经被这里深深地吸引了。
我到加德满都的主要目的是寻找上世纪60年代中期嬉皮士在这里留下的身影:加德满都谷地肥沃而温和,到处充满印度教湿婆派和大乘佛教的丰硕成果,人民乐意接受友善的外来客人,嬉皮士当年蜂拥而至,他们聚居的地方被称为“奇异街”。我回到加德满都后,首先便去杜巴广场附近的“奇异街”。
    事过境迁,当年一文不名的嬉皮士已经远去,只有那些古旧昏暗的老街和小旅馆依旧。单独一人在街上闲逛,一名中年男子悄悄出现在我身边,低声询问我是否需要些大麻,看我没有任何反应,又同样消失在巷子的暗影和尘埃中。倒是在街口的茶叶店,我买到几包上好的红茶,热情的店老板知道我对嬉皮士文化感兴趣,叮嘱小孩看店,自己带着我穿街过巷,到了一个旧电影院前。他说这里曾是嬉皮士的大本营,而现在,主要放映印度歌舞电影。影院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海报,和尼泊尔大多数公共设施一样残旧和缺乏维修,但仍每天满负荷运转。
    杜儿巴广场附近的“奇异街”已经让位给自助旅行者喜欢聚集的塔美尔区(THAMEL)。和遇见国王一样,加德满都可以给所有的旅游者足够的惊喜:从自然景观到传统文化,这座城市对传统有着近乎固执的保留。它可能是亚洲过去一百年中面貌变化最少的城市,从拥有2500年以上历史的苏瓦扬布拿佛塔,到9世纪时期的巴克塔普尔古城(Bhaktapur),以及16世纪的帕坦(Patan),在加德满都的古城里,人们的日常生活和以前区别不大。加德满都的人民就活在历史当中。
    在一个外来旅行者眼里,尼泊尔是一个时时拜神、天天过节的国度。我刚在前一天遇上众多自豪的家长抱着自己的女儿盛装而来参加隆重的库玛莉女活佛初选评比。在苏瓦扬布拿佛塔旁边的冷饮店里,放学后的小学生面对我的照相机,满脸自信,笑容灿烂。这些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少年将是这个国家的精英。
 对旅行者来说,加德满都的服务水平远远超过它的价格:2美元可以在旅馆的餐厅享受到非常丰富的法式早餐—包括很好的咖啡和香脆的牛角包;哪怕是8美元一晚的小旅馆,其整洁的程度也远比国内许多城市的二、三星级的宾馆好,这些服务完全改变你认为尼泊尔是一个落后国家的看法。但是,作为真相的另一面,尼泊尔严重缺乏公共设施,包括公路、学校、医院和自来水厂。游客坐在高级旅行车上(这种旅行车行驶的时间如果超过3小时,会在专门的豪华饭店休息和进餐),几乎每段行程,都能看见普通尼泊尔人搭乘的公共汽车(多是由货车改装或是印度生产的“塔塔”牌旧车)发生由于严重超载而导致的车祸。更严重的是,由于国王的独裁让毛派游击队的支持率大增,在过去的几年里,数千名尼泊尔人死于游击队和政府军之间的武装冲突;数十万人为了逃避战火离开了家乡,他们中不少正是这个2700万人口的高山之国最需要的医疗人员和教师。
    二月下旬,局势越来越紧张,加德满都邮报连续几天的头版,刊登的都是军队开着装甲车在首都街头戒备的大照片,各种集会抗议日日不断,连在博卡拉我住过的旅馆附近,也发生了针对政府军的炸弹袭击事件,而国王继续用不同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力量,军方的直升机在城市的低空盘旋,空气里弥漫着革命前夜的味道。
 离开加德满都的前一天,是尼泊尔春天最重要的湿婆节(Maha Shivaratri)。湿婆节这天在尼泊尔全国各地都有活动,最热闹的是在加德满都的湿婆神庙帕苏帕蒂纳特寺。为了参观节日盛典我起了个大早,搭乘的出租车一驶出市区,就遇上浓雾,虽然天已大亮,但能见度不超过十米。浓雾如一条面纱,掩盖着公路,透过大雾的空隙,我发现公路的两边,包括路基下面,全是埋头赶路的加德满都人。他们身穿隆重的节日服装,几乎是无声地前进。这支庞大而安静的队伍在浓雾中时隐时现,让人感受到这个高山之国的人民中蕴藏着的力量,如同史诗电影中的大场面镜头,我被这样的场面震撼,完全忘记拍摄。我明白,我看见的不是电影,而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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