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向时代复仇的刺客
唐吉诃德以骑士的方式在向非骑士时代挑战,而张承志以刺客的方式向眼前的大时代复仇。复仇的本质是一种私刑。“公刑”(或主流话语)愈强大,反而衬托出复仇“以义犯法”的悲剧审美意义。
《聋子的耳朵》张承志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 年5 月版
臧否现当代作家的《齐人物论》里有个假设:张承志即使拥有韩少功的综合素质,仍是张承志;但韩少功一旦具备张承志的孤标胆气,顿会一飞冲天。
张承志只能是张承志,是因为他有个不变甚至宿命般的文化立场。这立场的选择,并不取决于张承志在知识上的判断力,而是一种种族认同。
张承志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黑骏马》和《黄泥小屋》依然是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文本。在文学语言上,他是拥有最高辨识度的一位,但他的重要性更取决于他独特的姿态。
张承志对自己的精神勾画在小说《错开的花》(1989)中已趋于完整,他想象的人生四个极致—山海的探险家(内陆亚洲史考察者)、叛匪之首领(红卫兵缔造者、回民叛乱史研究者)、牧羊人(插队内蒙知青)、迷醉的教徒(穆斯林信徒),都在他的精神游历之中。
1991 年,张承志出版了很难归类(文学?历史?宗教?)的文本《心灵史》,用自己的激情感受,重构了中国回民的哲合忍耶教派在18 世纪与官府抗争的历史。从此强化和清晰了其一系列的“血
性理想主义”、“种族中心主义”和“贫瘠土地情结”。这是从边缘处向汉文化中心发出挑战。这种挑战至少是“五四”后大范围公开表现的第一次。自近代中国面临民族和文化危机以来,先辈或引“西”,或改“旧”,基本都忽视了中华民族内部的异质文化资源,而张承志为知识人提供了一个极有意义的位置参照点。
《心灵史》之后的散文创作,张承志站在民族信仰和“贫瘠土地上的底层人民”的立场上,嘲笑文化精英,抨击知识分子的堕落;赞美“任何异端、任何理想主义、任何美、任何新鲜的希望”。但以信仰之美,不能替代时代批判。“袪魅”后的现代,的确在金钱化、快感化、污浊化,但倒退寻“魅”(迷狂)的方式却是唐吉诃德式的。记得章太炎曾认为康有为比袁世凯更不可原谅,因为袁氏的称帝野心多少还算人之常情,康有为居然想当教主,那是无论如何不可原谅的。
《聋子的耳朵》是张承志最新的散文随笔集。从以前的《荒芜英雄路》、《以笔为旗》到《谁是胜者》,书名已没有当年的悲壮和任性了。翻开书,发现这平静甚至有些禅意的书名,并不是因为批
评家们的围剿让张承志韬晦其志,而是将坚持的姿态内在化了—“或者是因为有一种认为大街上匪患滚滚的心理,所以本来是流水茶饭,我却敏感而警觉,好像随时准备拔出匕首,刺入无影之中的腹。在一个失聪的年代,一切判断的根据,只是‘内在的听力’。也就是说,拒绝强制灌输塞入耳朵的喧嚣声响,用人的另一种本能,去听取茫茫沉默中的哑语本音。”成为这个时代最激烈的批判者的同时,张承志却拒绝与这个时代对话。
假如一种宗教或团体并没有遭受严重迫害,并不必以激烈抗争的异端面貌出现。而张承志在书中对布什连任而愤怒,因阿拉法特病危而悲恸,他从不掩饰其对苦难和殉道的渴望—某种圣战情怀。
在我看来,唐吉诃德以骑士的方式在向非骑士时代挑战,而张承志以刺客的方式向眼前的大时代复仇。复仇的本质是一种私刑。“公刑”(或主流话语)愈强大,反而衬托出复仇“以义犯法”的悲剧审美意义。而民间对快意恩仇的赞美从来没有停止过,那是弱者对强权的一种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