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腕】叶锦添的华丽转身
现在,叶锦添更愿意把自己定位成艺术家。去年岁末,叶锦添带着他苦心酝酿了多年的雕塑、影像及环境装置设计作品,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以“寂静·幻象”的主题拉开了自己首次艺术个展的大幕。
近日,他因担任本刊“纵横天下 华人艺术成就大奖”的首席评委,而现身广州。
和以往一样,叶锦添戴着一顶深色的棒球帽,压住下面灰白的头发。和他在《橘子红了》、《大明宫词》、《射雕英雄传》里精美艳丽的衣服相反,他的穿着过于普通和简单:黑色的皮夹克,黑色的衬衫,黑色的休闲裤,鼻上一副简单的眼镜。从机场出来的一路上,他总是安静地坐着,听周围人说话,一个小型数码相机从不离手,遇到有感觉的画面,抬起手来就拍。
这个从银幕后走到前台的人,因为影视和舞台的美术及服饰设计,成为万众瞩目的名人。自1986年参与第一部电影《英雄本色》(吴宇森导演、周润发主演)以来,16年的时间内,叶锦添参与了多部电影的美术、服装制作,合作的知名导演遍及两岸三地,包括李安、陈凯歌、冯小刚、蔡明亮、田壮壮、李少红、罗卓瑶、关锦鹏、王颖、陈富国等人。其中,电影《诱僧》荣获1993年金马奖“最佳美术设计”,《卧虎藏龙》获2001年奥斯卡“最佳美术设计”和“最佳服装设计”双项提名,此举刷新了奥斯卡的历史记录,并荣获“奥斯卡最佳美术设计”和英国影艺学院“最佳服装设计”两项大奖,一举成名。
想像构筑的童年世界
在那么多色彩中间,叶锦添偏爱黑色。“因为黑色永远安静,永远以‘远’的方式存在,黑色可以留在记忆中思考”。在他的书《繁花》中有段回忆,有这样一个孩子,“面对父亲的死亡,微倚着一张偌大的雕花木椅,眼神呆滞,心灵躲藏在某个角落,观看家人的行踪,房子总是黑而大,世界在我的范围之外,不可轻碰,嘲弄与戏弄,习惯躲在自我的空间里陶醉,建构一个模糊的世界”。这应该是叶锦添童年的真实心灵写照。
站在现在成功的高度,回望来时成长路,叶锦添是艰难地一步步走过来的。1957年,叶锦添出生在香港一个非常穷苦的家庭里。“那时真是一无所有”。回忆童年,叶锦添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智慧是被生活逼出来的。白天还可以在外游玩,到了晚上,一家六口只能拥挤在双层上下木板床上进入梦乡。“童年在模糊的记忆中度过,我没有发表意见的习惯。我很喜欢想象,个性比较自闭,和别的小朋友不太一样。”
追随哥哥,叶锦添开始画画和摄影。“摄影对我而言是对世界上一些东西的反映,而绘画就是在找自己的感觉。摄影让我学会‘看’,我将我眼睛所接触到的事物捕捉下来,在没有任何目的的状态下,吸收了许多直接的感受;绘画刚好相反,它是一种重新的完成,不论看到或感觉到什么,都必须经过‘重新’的过程。这两种不同形式的思考,对我后来的创作,形成很大的影响。”叶锦添说。
父母担心儿子会走上穷画家的人生之路,坚决反对他画画。叶锦添和父母为此爆发了长达几个月的冲突。这段经历让他耿耿于怀,直到他后来站在奥斯卡的领奖台上才消除。作为双方达成的妥协,中学毕业后,叶锦添考上了香港理工学院的摄影专业。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去报馆或杂志当一名摄影记者。毕业以后,在一个朋友的介绍下,他去了一份电影双周刊工作,在《曝光人物》当摄影师,不久就成为了香港摄影家协会的会员。
叶锦添至今仍以担任一名摄影师为最大的理想。
挣扎和成长的青年时代
最早注意到叶锦添的人是香港电影教父徐克。1986年,吴宇森筹拍电视剧《英雄本色》,徐克是这部戏的监制。徐克在一个偶然场合看到了叶锦添的一幅画,对他起了强烈兴趣。在徐克推荐下,不到三十出头的叶锦添成了《英雄本色》的执行美术。在这部叶锦添的处女作中,一袭黑风衣一副宽墨镜的“小马哥”形象红遍东南亚。回忆起当年的合作,叶锦添称他与徐克的感情就像父子,“他喜欢我的风格,但我们也吵架,两个人的做事风格不一样。我喜欢他电影节奏上的天马行空,他喜欢我空间感上的天马行空。”
叶锦添喜欢上了电影。因为喜欢艺术,出于对西方艺术的炽热崇拜,1987年,30岁的叶锦添和当时许多画家艺术家一样,背起行囊,凭着一口不流利的英语,踏上了去欧洲的路。从最西边的葡萄牙到东南边的希腊爱琴海到东北边的南斯拉夫,经过英国、法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奥地利等国的重要城市,白天吃着面包,赶到博物馆、美术馆参观,晚上则落脚小旅馆和青年旅社。凭着一个睡袋,走遍了整个欧洲。
回来以后,叶锦添满怀希望,准备在电影上大显身手。但叶锦添在电影上的取向与香港电影发展的主流方向有差距,“当时在香港做文艺片是死定的,我把自己又定得很高,不是我死,就是我将在他们之上。”叶锦添进入了他事业上的惨淡期。
与此同时,他发现了自己知识上的局限:“因为当时对自己的文化只有一点懂。当你做创作人的时候,你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在香港很尴尬,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所以我有一段时间很疯狂,到处找老杂志和书,以前有一本《明报杂志》,里面介绍四大名旦,我很着迷。”正是那个时期,叶锦添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兴趣。“我重新看京剧的脸谱,看它的装扮,看它的衣服甩袖,它为什么这样甩,这样跳,你就发现很多东西你很难用历史来讲。它是艺术,但确实记录以前一些人的生活状态,从这一段时间起我开始喜爱中国。”
韬光养晦12年之后,台湾成了叶锦添事业的转折点。1992年,叶锦添参加电影《诱僧》,结识了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导演吴兴国。“吴兴国让我懂得演员身上的魔力,舞台剧的服装设计使我引起国际关注。他对我的影响最大。”通过演传统京戏出身的吴兴国,叶锦添踏进了台湾剧场,他从未见过的京剧演员生活引起了他非常大的兴趣。《诱僧》使叶锦添获得了1993年金马奖最佳美术设计奖。
那一年,叶锦添离开香港,投奔台湾。他与吴兴国合作《楼兰女》,为楼兰女设计的服装和道具引起台湾文艺界的注意。当叶锦添看到演员穿着他设计的衣服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他被震住了。“舞台演员可以将你想象的感觉找出来,他们身上有一种力量,你在他身体上找到这个力量,你就能让他演的形象立起来。”
好运从此不断:1996年,叶锦添应邀去奥地利葛拉兹歌剧院为歌剧《罗生门》担任服装及造型设计;1997年,再度应邀返葛拉兹歌剧院为华格纳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担任服装与道具设计;接下来是与汉唐乐府、云门舞集、当代传奇剧场等艺术团体合作的《梨园幽梦》、《俪人行》、《焚松》等,这些戏剧服饰的华丽、典雅、令人惊艳的唯美风格和舞台空间设计的独特视觉冲击力不仅震惊台湾,随着这些戏在欧洲的演出,叶锦添的影响力也波及欧洲。叶锦添至今所参与的三十多部剧场、舞团的服装造型与舞台设计,大大提升了服装造型在艺术界的地位,他设计的多部作品现在仍然在世界各地演出当中,为华人艺术在国际剧场艺术界占有重要地位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也为世界剧场艺术开拓出无限可能的创作空间。
因为成功,现在的叶锦添已经变得心宽体胖了,人也变得自信和宽容:“我现在会享受工作的乐趣,而且在艺术上会尝试很多新的可能,我对环境会包容,环境能让我做,我就很认真地做,做到不遗憾;如果环境不允许自己做,那就不做,顺其自然。”
如鱼得水的事业巅峰
2000年,在事业上如鱼得水的叶锦添应两位大导演的邀请,一口气接了两部电影的工作:李安的《卧虎藏龙》和蔡明亮的《你那边几点》。
见到叶锦添之前,周润发没有想起他就是那个打造“小马哥”的人。在戴上光头头套之前,发哥、发嫂都很紧张,怕光头不好看,没想到光头头套一戴上,再接上一条长辫子,既气派又迷人,棉麻质料的戏服穿上身,发哥走了一回,令在场人的眼前一亮。叶锦添觉得片中最花心思之处,是把非常现代的杨紫琼塑造成典雅、刚柔并济的女侠。为呈现俞秀莲干净利落的“素朴女侠”本色,在服装设计上用原木的木色配合她米色、浅紫色服装的色调,还有只要她出场就把其他人衣服的色调弄暗,从视觉上凸现俞秀莲的角色魅力。玉娇龙是《卧虎藏龙》里十分吃重的角色,章子怡在片中穿的大红新娘装,费了叶锦添不少心血,“章子怡的新娘服考究,衣裙上的百蝶图,是请老师傅一针一线绣的,和那时候的嫁裳一样。”
李安这样评价叶锦添:与我合作过的美术指导中,小叶并不是最顺当的一位,他常常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但他是最勤于跟我做抽象沟通的一位,这对导演有时是一种挑战,却又是很大的启发。对我而言,小叶的特质使他成为我良好的切磋对象,通常拍片期间的休息时间,我很不愿再给工作人员压力,于是尽量避而不见,尤其是困苦的“卧”片制作,小叶倒成了我少数“务虚”的知交。不只是闲聊美术,也闲聊戏剧与人生,终了,这些闲聊不但令电影受惠,也排解我拍“卧”片时的苦闷。
在这部电影里,叶锦添的作品风格自然表达出“虚”、“实”的美感,《卧虎藏龙》主角李慕白和玉娇龙即呈现出这种对比的美感。代表“虚幻”的李慕白从头到尾只有一袭白衫,代表“实体”的玉娇龙却千变万化。“叶锦添的设计与《卧虎藏龙》中的艺术内容,已臻至美和谐的境界。叶锦添以最好的艺术传统,支持电影的主题,‘人性戏剧’达到精致微妙的平衡,而迸发出美丽的火花。”洛杉矶影评人协会影评人Bob Strauss这样评价叶锦添添。“叶锦添在电影里营造了一个美丽新世界。”这是奥斯卡金像奖评审团为叶锦添下的判断。
享受中的不一样人生
奥斯卡的光芒,让叶锦添有了不一样的人生。机会更多了,工作单排得长长的,叶锦添对现在的一切很满意。“现在我接一部戏的时候,通常会考虑导演,合作或者不合作主要是看他有没有东西,他说他的理念的时候,我会下判断,他的东西和我考虑的东西是否一致,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一旦确定好,我们就开始合作,开始进入具体的工作细节。比如李少红就是这样一个人。”
电视剧《大明宫词》拍摄前,李少红导演找到了叶锦添,邀请他担任该剧的人物造型与服装设计。离开拍时间非常紧迫,叶锦添只用了四五天的时间就设计出了剧中一百多个人物的造型和服装。“李少红是一个很勇敢的导演,有胆量,什么都敢试。不管是多难的事情,她都要尝试,而且会勇于承担后果,拼命做出来,顶受压力。也可以说很喜欢不断创新吧,这一点我们比较像,所以我总是给她鼓劲。一般电视剧对服装设计的要求不高,李少红导演却不然,她的视觉效果有些像拍电影。《橘子红了》中的19套服装和人物造型也是由我设计的。为电视剧设计人物以及服装的风格与电影不同,可以加入一些当今流行的风格,不用像电影那么严格地遵守当时时代的风格和文化。”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叶锦添责无旁贷地开始为李少红的《红楼梦》设计造型。
问他最愿意与谁合作,叶锦添笑了:“通常有一些导演会非常喜欢,觉得接他的活会有挑战,是自己以前没有做过的,我们平常没有想过这个,在一些感觉上和我想得差不多,然后就特别有兴趣,我现在就希望能够有这样的导演出现,那一定很快乐。”但提起李安,叶锦添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就和他最舒服。”声音低得仿佛是给自己听的。
“对创作人来讲,重要的是新想法,对生活的看法,而且要快乐。文化发展到今天,人们给予艺术形式以更多的宽容,这让我、张艺谋、陈凯歌等等这类‘美学系统’下面的人,有一种广阔空间。我特别想做个画家,甚至也想做音乐。我想我不是一辈子做某种东西的人,而是一辈子逃不出某种东西的人。我不是贪心,而是自在,我想努力做出一点乐趣。”
所以叶锦添写作。他的小说天马行空,充满了科幻和奇思异想,中间又夹杂着工作经历和人生感悟。
叶锦添走得很匆忙,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把随手握着的数码相机丢了,工作人员立即四处为他寻找。一个黑色双肩背包他倒是很宝贝地放在座椅旁边。据说,那里一定有笔和记事本。“我现在太喜欢写东西了,写自己每天的心情。多年的艺术工作,让我有很多积累,我会一本本把它写出来。”
叶锦添和每个人告别,挥挥手就踏上了回香港的行程。那里有位美国导演正等着和他谈一部保密中的电影。从香港贫民窟走出来的孤独少年,经历了20年磨砺,一个华丽转身,就交给中国艺术界一个世界尊敬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