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评《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
《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 [美]拉塞尔·雅各比著,姚建彬等译,新星出版社, 2007年6月版
有个捷克笑话:某人在办理出境手续时,移民官问他想去哪个国家。他把地球仪转了一圈后,沉思了一下问:“还有没有别的地球?”
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似乎是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强烈的情绪,用波德莱尔的话说,“任何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在我现在的世界之外!”要逃离现在的世界,不外乎两种手段:远行到一个与现代文明绝缘的社会,或者自己动手建立一个乌托邦。乍看起来,前者是消极的避世,后者是积极的社会改造方案,然而它们根源都在于内心的不满,只不过一个指向过去的维度,一个则常伴随着强烈的未来感。因此并不意外,早期乌托邦主义者笔下的理想世界,不论是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还是太阳城,都具有一种桃花源式静态社会的特征。
乌托邦思想总是倾向于描绘一个完美的图像,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未来应该是怎样一番图景,甚至包括人们的生活时间表—它无须再作完善,它本身就是完善,因此也就终结了历史和变化。马克思曾说,他虽然设想一个未来的社会,但拒绝去书写“未来的餐馆的食谱”。与此相对应的是:反乌托邦主义者则强烈地意识到,这种完美的静态社会将是对自由的窒息,因为“这类规划往往更多地表现出对支配而不是对自由的愿望:它们规定男人和女人应该怎样自由地行动、生活和谈话,好像他们不能为自己确定这些似的。”
的确,这看起来是大部分理想社会无法避免的命运:由于被规划中的未来政府要承担起广泛的社会、经济职能,其结果必然是政府不但没有消亡,相反将经历极大的权力扩张。反乌托邦主义者最为恐惧的也正是这种发展到无所不在、个人又难以抵挡的国家权力。作者拉塞尔·雅各比在书中并不准备为此辩护,但却令人信服地指出:乌托邦主义在现代实践中的失败并不应导致完全否定乌托邦思想,说到底,我们总需要一个进一步完善的未来。
无疑,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越强烈,寻求社会改造的动力也必然越强烈,而这又总是以批判开端—不幸的事实是:批判的时代总是一个破坏压倒建设的时代。对一个未来理想社会的渴望也总是伴随着一种线形进步的历史观念:这种现代观念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必然是由低到高,越来越进步。在这种激情的驱使下,激进主义者则认为乌托邦状态即将来临,因而促使他们用心准备革命方式,使乌托邦状态现在就到来。
如果说乌托邦导致了暴政,那可能正是出于这种急切的激进主义。而理想主义者的不人道是人所共知的,特别是在他们的理想显得不适合当时情况的时候。斯大林曾说过,当理论与现实不相符的时候,那就改变现实—这句话事后听起来是颇让人不寒而栗。蒲鲁东在《论乌托邦社会主义》中,早就对这种激进的政治思想不无讥讽:“他们要按照他们想象的计划重构社会,就像天文学家按照他们的计算而改变宇宙系统一样。”
在这个反乌托邦的时代,作者回顾近现代社会改造的种种实验背后的思想,并不是要单纯地否定或赞成某一方。毕竟,我们如今都已清楚,当接受乌托邦试验的社会没有任何抵制能力时,乌托邦的幻想就会走向致命的错误。就此而言,反乌托邦思想中蕴涵的批判性及幽暗意识,正是一个高度警惕性的防范机制。然而,这也不应该导致另一个极端,即完全否定乌托邦思想。如今的世界是一个美国化的世界,人们当下再没有他所知道的理想,用桑巴特的话说,“社会主义的乌托邦在面对烤牛肉和苹果派时化为了乌有”,这果真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就此,我赞成作者的结论:对完美社会的渴望本身并没有过错,但未来不应是预先划定的设计图,而应是以“否定词”限定的景象—不是去详细地描绘它是什么,而是限定它不是什么,以此抽象地追求、感受它。作者认为这主要是一种犹太教思想,但在中国人读起来,却更容易联想到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永恒之道不应是一个确切、预定的图景,因为没有一个这样的图景会是真正永恒与完美的。霍布斯鲍姆的话再好不过地概括了乌托邦的新前景:“找寻完美社会的目的,不是要让历史停止进行,而是要为所有的男男女女打开其未知和不可知的种种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对人类而言幸运的是,通往乌托邦之路是畅通无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