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专题】元·宝氏家族寻根记

孛儿只斤

元·宝氏家族
寻根记

公元1162年,一个男婴在蒙古斡难河畔的蒙古包里呱呱落地。他出生时右手握着血块,“眼神如火,容颜生光”。这个婴儿,就是后来金戈铁马征战一生的成吉思汗。2007年,辽宁朝阳宝氏人家发现百年家谱 ;同年,成吉思汗嫡孙、内蒙古地区最后一位蒙古王爷奇忠义在呼和浩特去世;而后,鲍喜顺、鲍尔吉·原野、鲍洪升等人相继表明自己是成吉思汗后代的身份。


2007年5月的一天,身在广州的宝斌突然接到父亲宝儒林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情绪有些不寻常,说话间,声音颤抖得厉害。放下电话,生平第一次,宝斌感到滚烫的血脉在自己的身体里奔流不息。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们是黄金家族的后裔。”

换句话说,宝斌的先祖,便是元太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
 
宝昶
“13岁的时候,我就跟在父亲身边修族谱。至今,已经整整70年了。全国各地都有成吉思汗的后人来找我帮忙。每次为宝姓的人家续上了他们的家谱,我就觉得长舒一口气—自己终于没有辜负父亲的遗志。”

前几天,宝儒林还身在辽宁北票。他这次千里迢迢赶过去,为的是探访一位叫做宝昶的老人。

宝昶快80岁了。早就退休的他本该在家安享晚年,但事实上,他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忙碌生活。前去拜访他的人,几乎把门槛都给踏平了。

宝昶的正职,是尹湛纳希高中的教导主任。但在他的业余爱好领域,宝昶可谓德高望重。在北票,只要问起宝昶的名字,大部分人都会告诉你,就是那位能帮姓宝的人找着自己祖先的老人家。

和许多前来寻根的人不一样,宝昶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这和他家详尽的宗谱不无关系。说起来还要追溯到清朝康熙年间,北票后衙门里专管宗教和读物的,正是宝昶的老祖宗。读物里少了族谱可不行。于是老祖宗把族谱世代相传,也总算为后代留下了最权威的历史认证。

13岁那年, 已经能看懂中文和蒙文的宝昶,终于获得父亲的准许,开始跟着修起宗谱来。父亲逝世那一年,宝氏宗谱刚修到一半。宝昶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接过活儿就干了起来,这一干就是70年。

跟父亲一样,宝昶一有时间就到处收集有关宝氏家族的资料,一有机会就外出搞调查研究、遍访专家学者。在父子两代人数十年的努力下,修出来的宝氏宗谱详细记载了宝氏家族超过1300年的血脉延续,自孛尔帖赤那始,至56代子孙达千余人。对他们而言,找到宝昶, 寻根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大半。这一回,找到宝昶的是宝儒林。眼前这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从外地赶来,一路上很不容易。但当听他说完自家对祖先那少得可怜的了解后,宝昶皱起了眉头。

宝儒林告诉宝昶,自己家族对前辈的了解,仅仅只到祖父那一代。至于曾祖父叫什么,是不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一大家子无人知晓。也正是因为这空白的一百多年,让宝儒林的家族仿佛成了湖面的飘萍,遭遇了无根可寻的尴尬。家里的地契被烧了,当年祖先穿过的官服也不知所踪,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能留下一点祖宗印记证明的东西,全都化为乌有。如今的宝儒林,只能凭着祖父流传下来的几个故事,到宝昶这里寻求帮助。

宝昶叹了口气。同样的遗憾也发生在自己家里。文化大革命让不少成吉思汗后裔丢失了祖先的遗物。如今宝昶家中只剩下上辈们传下来的几个鼻烟壶,还有一个祖先的四品官帽顶子。最让宝昶遗憾的是,家传族谱的原件在那次运动中被烧成了灰烬。要不是自己连夜手抄下自己的家传族谱,也许这份珍贵的史料也会像宝儒林的家谱一样,被文化大革命的劫难所淹没。他拿出老花眼镜,翻开了自己亲手绘制的宗谱,认真研究了起来。

宝昶知道,这个家族的寻根之旅又将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自己年事已高、身体虚弱,本不该再为这事劳心劳力,让家里人操心。但历史的错误已经让自己的家族蒙受过抄家之苦,如今,自己又怎能再让一个家族,断了祖先的血脉……
 
宝儒林
“2005年的春节, 我在呼和浩特参加家族聚会。聚会上亲戚们聊起那些听来的关于老祖宗的故事,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后来,大姐在电话里告诉我,北票有位叫宝昶的老人,手上有最齐全的宝氏宗谱,还帮许多宝姓人家把家谱都给修好了。我暗暗下了决心,趁自己身子骨还硬朗,无论如何,我也把家族的根找回来。”

宝儒林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挪了挪脚,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救心丸,就着水吞了下去。
这已经是他这一趟旅途中第三次服下救心丸。这一路,他历经了不少磨难。不过自己的愁心事,这点磨难真不算什么。

宝儒林愁的是家谱。文化大革命的年代,为了让家人不受牵连,父亲抢先一步把家谱烧掉,血脉记载的失传成了父亲的遗憾。父亲逝世之后,宝儒林决定重修家谱,好让子孙后代都记住自己的血脉。但这时,宝儒林才发现,自己的家族血脉,原来真成了一个谜。

宝儒林的父亲当过喇嘛,是草原上的一代名医,有传祖上也曾经家世显赫,但奇怪的是,对于自家的血脉,父母却总是讳莫如深。不仅如此,宝儒林寻访了所有亲戚,才发现,自家对先辈的了解仅到祖父为止,至于曾祖父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宝儒林这一辈人,没有一个人晓得。就在宝儒林焦头烂额之际,他听说北票有位老人家,是研究宝氏宗谱的权威。找到了他,离拨开云雾的日子不远了。于是,宝儒林带着他的救心丸,来到了北票。

来不及喝上口热茶,宝儒林便给宝昶老人自己讲述了自己从亲戚处搜罗来的故事:曾祖父家世显赫,但脾气暴躁、酗酒成性,做过朝廷大官,每年都穿着官服到当初的奉天去领俸禄。一次酒后乱事,曾祖父一把火把自家大宅给烧了个精光,自那以后便家道中落,而曾祖父自觉无颜见家人,便离家出走了。

听了宝儒林的故事,宝昶老人摘下老花眼镜,翻阅宗谱的手也停了下来。“你们家有地契吗?”宝儒林摇了摇头。

“那有任何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吗,比如说官服官帽什么的?”宝儒林又摇了摇头。
宝昶老人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证据。光凭你们这些口耳相传的蛛丝马迹,就断定祖先是谁,实在不大可能啊。”
这一席话,让宝儒林心头凉了半截。

虽然宝昶老人答应他会继续查找资料,寻找其他知道这段历史的人,争取把曾祖父的名号查出来。但宝儒林依然深深感到沮丧。仿佛自己眼前那点希望的火光,骤然熄灭。

许多记忆在宝儒林脑子里逐渐清晰起来。小时候,爷爷奶奶常对宝儒林说,我们的祖先是个大英雄,叫成吉思汗。老人们还曾告诉宝儒林,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每年春节,宝家都要把家谱请出来,行跪拜礼,对着列祖列宗磕头。后来有一回到乡下,宝儒林看到祖屋里供着成吉思汗像,很是好奇。回到家,爸爸就表情严肃地给几个兄弟姐妹撂下一句话,我们家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文革”之后,宝儒林的父母再也没提起过老祖宗的事儿。正是在这场浩劫中,宝家失去了家谱。

凭记忆中的这些东西,宝儒林深信,即便不能肯定自己就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裔,但自己的祖先,肯定也不是个普通人。

后来的日子里,宝儒林开始往全国各地跑,只要听说哪里有宝家后代,他就去哪里打听。宝昶老人家他也去了好几回,但可惜每次都不如愿,时常扫兴而归。从那时起,宝儒林重新将成吉思汗像供在了自己的卧室里。也是从那时起,宝儒林一有空闲,就会到成吉思汗的衣冠冢、纪念碑去拜祭。

就这么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宝儒林收到一封来自北票的信。打开一看,是宝昶老人亲笔写的。信上说,为了续上宝儒林家谱,宝昶到处搜集资料,拜访了十家子村。在那里,他见到了与他父亲同辈的最后一位老人—九十多岁的白宝珍。提及宝儒林说过的关于曾祖父酒醉烧屋的故事,这位多年在贝子府教学、熟悉很多当地情况的老人突然想起来一曲歌谣。那是白宝珍老人小时候流传甚广的一个故事,童谣翻译成汉语是这么写的:“色木加卜犯病狂,自焚凉爽大豪宅,丢掉威武的扎兰(官衔名),奔向荒凉的东城。”

宝儒林一琢磨,童谣里边的内容和曾祖父酒醉焚屋的故事如出一辙。赶到宝昶老人家,老人立马从过去整理的宗谱里找到了色木加卜的名字,往上追溯,此人正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代,而往下看,也果然没有下一代的信息。结合一年多来两人调查得来的资料,当晚,宝昶亲手把宝儒林的家谱续了上去。

让宝儒林遗憾的是,就在他亲自赶赴十家子村感谢白宝珍之际,老人却在十多天前仙逝。但让值得庆幸的是,白老人留下来的四句话,解决了宝家一百多年来的空白。

捧着终于得以一脉相承的家谱,宝儒林激动得几晚没有合眼。宝儒林不敢贸然告诉家人这等大事,直到自己整理完所有资料,确保自己的家谱准确无误。

这一天,宝儒林打了很多个电话。先打给儿子宝斌,然后是女儿,接着又给好几个亲戚说了这个事儿。两年了,终于找回自己的血脉,那是这位六旬老人最雀跃的一天。放下电话,宝儒林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举起了笔,在家谱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并在旁边注上:成吉思汗第31代嫡系后裔。
宝斌
“当我爸把家谱郑重地交到我手里时,一下子,我身上的血就沸腾了。仿佛以前自己体内是没有血的,现在血液突然从火山里面喷发出来了。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是头发都立起来了的一种感觉。”

接到父亲的电话后,宝斌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了他的未婚妻图雅。图雅家远比宝斌家更像蒙古族人,他们家不仅精通蒙语,还保留着许多蒙古族的传统风俗,赶上图雅父亲高兴,还来个横穿草原,抗击雪暴什么的,全然一个游牧民族的潇洒姿态。做设计的宝斌和大家印象中的草原雄鹰就有点差距,他瘦高的个子,长着一张斯文清秀的脸,一派文弱书生的范儿。用他自己的话说,看上去就是一只“草原麻雀”。

此时此刻,宝斌的背突然直了起来,眼睛里放出神奇的光彩。他赶紧从电脑里找出成吉思汗的画像,然后指着屏幕对图雅说:“你看,我就说我爸和成吉思汗长得像!”父亲在电话中的激动情绪显然感染了这个年轻人,他想起小时候跟奶奶坐在炕上听收音机里的好来宝(蒙古族说书)的情形。说的都是蒙古族英雄的传说,还提到了铁木真。阳光照在奶奶的身上,她突然转过头来告诉宝斌:“铁木真跟你家可是有关系的”—这个画面,至今让宝斌无法忘怀。

从那时开始,宝斌就知道,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深信自己体内有种别人没有的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如今父亲的一个电话,让他发现自己骨子里头那股执拗和坚持,原来是来自蒙古大草原上祖先被风干的血脉。

几个月后,宝斌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一笔一划亲手绘制的家谱。家谱是用A3纸拼起来的,叠着放在一起。把家谱展开的那个瞬间,宝斌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看到了一张家族脉络图,这张图就像是人的血脉,把整个家族缠绕在了一起。一道道黑线连接着每一代人的名字,看在宝斌眼里却全都闪着金光。他兴奋地从成吉思汗一代一代往下数,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宝斌:第32代嫡系后裔。

在那之前,宝斌从来没有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的血脉、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根。如今,父亲为自己寻回了家族的根,也为黄金家族寻回了后代的血脉。宝斌当即决定,一定要做些什么,让大草原上成吉思汗的英灵,看到子孙后代不灭的魂。

宝斌把自己和图雅的婚礼定在了内蒙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操办,让草原上的祖先,也来喝一杯喜酒。一踏上呼伦贝尔大草原,宝斌的眼泪就收不住了。穿上传统的蒙古袍,邀来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亲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从小就离开草原到城市生活的宝斌,未曾体验过游牧民族扬鞭策马的生活,但那一刻,他对故土的眷恋却油然而生:这个地方就是他的家,埋着他的根。

那是难以拒绝的一种感觉。就在那片空旷的草原上,宝斌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血脉。他在本子上记录下这样的文字:“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血脉面前,你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你的血统在统治着你,就像一个信仰一样。你的血在体内流动,而你在享受这一切。这样的东西会支撑着你,让你不再恐惧。在面对问题的时候,你首先想到的是,我不能有辱我的祖先,我的民族。你会更自信,更加游刃有余。这个就是祖先留给我的,真正的血统的力量。”

从大草原上回到广州,宝斌又开始了自己朝九晚五的生活。但大伙都感受到了他的改变。以往,宝斌总是像个艺术家一样,只想随着性子来做自己的设计。如今每回出去谈生意,宝斌却像换了一个人,那劲头,就如同一个即将出征的好汉,要出去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

“诶,你的姓怎么那么奇怪?是笔名吗?”外出见客户的时候,宝斌时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 宝斌总是特别骄傲地回答:“我是蒙古人,我们宝家,还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代!”

宝斌偶尔也会想,假如元朝没有灭亡,也许自己就是统领千军万马的统帅了。但这念头总是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落寞。宝斌并不期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权力,他只希望自己的祖先、自己的民族文化,能在后代身上继续蓬勃生长。宝斌和图雅商量好了,等他们有了孩子,一定要把他送到蒙古草原上去,在那里给他讲祖先那些辉煌的历史,让他去学蒙语,了解蒙古族的文化,成为真正的蒙古雄鹰。

“黄金家族辉煌的过去,只是一段历史。我们不可能再建立一个新的朝代,我们提倡和平,崇尚善良和谐的状态。对现代人来说,黄金家族的历史,更多的是代表着一种精神上的品质和文化。对后代、对整个世界来说,这才是最好的、最应该得到传承的东西。”宝斌扶着窗,眼中仿佛看到自己的祖先成吉思汗,率领着千军万马,在大草原上策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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