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最后一个夏娃
小说译者谢瑶玲女士,是东吴大学的老师。东吴的校训,是孙中山写给蒋介石的一句话,“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一位基督徒总统,写给下一位基督徒总统。但言语内涵,却与他们的信仰,毫无瓜葛。
人类的走向,是越来越自负。人类的悲剧,是永远对自己身临其境的世代,评价过高。一切道德上的努力,都好像在气球上写“养天地正气”。一切物质上的堆积,都好像在坟墓中说,“法古今完人”。
圣人、伟人、巨人、完人,其实都是死人。每当人们设立目标杜撰主义,就翻开历史,一次次地“从死人中找活人”。
学雷锋的意思,就是从死人中找活人。三代之治的理想,也是从死人中找活人。不是天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而是天不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因为人类的病,就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死人没有权柄,将他的伟大,传递给活人。所以雷锋是雷锋,你还是你。道德,不像疾病可以传染。
道德若不立在信仰之上,道德就是一个咒诅。信仰救人是一个一个救,道德杀人是一片一片杀。信仰是生命,就像零售,你要独自开口,自己伸手;道德是标准,就像批发,同一批货,只有一个编号。你在道德中被定罪,你在信仰中被拣选。
一次,我和小书亚出去,见一个老汉弯腰驼背,在垃圾箱里找东西。我叫小书亚拿了5块钱过去。我第一眼生出的,是对他的怜悯。但这种怜悯是道德意义上的,连同我的施舍在内,都诱惑着我,叫我内心深处,生出一种隐秘的骄傲。
但我第二眼生出的,是对自己的怜悯。当我将自己与那个老汉比较时,我是一个道德主义者。所谓道德生活,就是一种活在比较中的生活,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道德就等于道德优越感。只是,当我不是将自己与老汉比,而是与老汉捡回去的垃圾比时,我鼻子忽然就酸了,差点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要送他钱?不是因为我不需要像他,从垃圾桶里捡东西;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上帝从垃圾桶中拣回来的东西。我不能“养天地正气”;我的同类中,也没有可以效法的古今完人。说到底,我无法活在崇高的道德中。若不在信仰中被拣选、被新造,我的一切道德,都将助长我的道德优越感。我的道德优越感,终有一天吞没我一切的道德实践。
我出于信仰而施舍,不是出于道德而施舍。我出于被造的本质而行善,不是出于现实的才能、机遇、地位和品德而行善。这些是我看了电影,对自我的一段省察。
谢瑶玲老师译过许多中世纪教会题材小说,最著名的是《玫瑰之名》和《女教皇》。刚好,德国拍了这部电影。在13世纪的传说中,这位女教皇若安是在德国南部出生的(离马丁·路德的家乡不远)。德国人似乎很喜欢这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能同时满足民族主义、女权主义和理性主义的3座大山。刚好,国内今年也出版了中译本。传说中,若安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她乔装成修道士,一生渴望让自己的才华,如明亮晨星,照在人前。电影迎合女性主义的视角,将悲剧刻画为社会性的,即女性的地位、才华在那个时代不被尊重。但在我看来,真正的悲剧仍然是关乎信仰的。如果上帝造人,是造男造女。那么性别在人类社会的构成、和睦与美善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女权主义的一个左翼立场,就是才华挂帅,性别靠边。和左翼的政治挂帅一样,基本原则就是谁有本事谁上。于是男女性别就被非生命化,被视为物种进化中一种阶段性的和粗糙的安排。
若安学会了掩盖每月的经血,也为此舍弃了婚姻和家庭。但她仍无法胜过情欲的试探。在梵蒂冈怀孕,游行中当街产子,难产而死,以一种怵目惊心的方式暴露了她隐藏一生的性别。启蒙运动后,这个13世纪的传说被翻将出来,不断成为女权主义和反宗教的噱头。
若安的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乡村牧师。他在信仰上怀着深深的偏见,活在道德主义的残酷中。父亲拒绝让若安学习,她离家出走,选了一条错误的反抗之路,就是以隐藏性别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才华。
无论若安有多聪慧,当克洛维的日耳曼士兵冲进教堂时,她本能地躲在了祭坛下。智力不如她,也因此不被她尊敬的哥哥,却起身拔剑为她而死。我多么盼望智慧的若安能在这之后,回到对自己性别的认同中。她却反而决定一生隐藏在性别的谎言中。从这个角度说,她并不是女性主义者。因为现世的苦难,使她不愿相信夏娃的一切尊贵、才华和美好,和夏娃的性别密不可分;也不再相信男女性别的被造中,饱含着一个尽管艰辛,却始终高于这黑暗世代的崇高应许。
今天的女性有双重悲剧。一是男人们的傲慢和背约,使女人一直难以在家庭和社会中得着她们配得的平等与尊敬。二是女人们以牺牲、抹煞、藐视和放弃女性身份与特质的方式,去争取一种作为“人”、而不是作为“女人”的虚构的自由。
传扬若安的故事,也是一种死人中找活人的努力。性别,本当是人类被造的特性中最宝贵和令人敬畏的一部分。但在一个慢慢男女不分的世代,人类的性别要么成了鸡肋,要么成了化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