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文学处在“前所未有的低度”——对话林贤治
人物周刊:你在文章《60年文学史如何书写》里对建国后的文学总体评价很低,原因是什么?你的好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林贤治:我自设的标准是:一、自由感。这个作家有没有对自由的渴望和追求。政治自由、精神自由、写作心态的自由、形式探索的自由,必须是贯穿始终的;二、悲剧感。有没有爱、同情心、悲悯的生命气质。这个世界大到社会小到个人,本来便是充满悲剧的,可是我们没有悲剧感;第三、个人性。为什么我对余秋雨评价不高?其中包括他只是用通顺的书面语去演绎,没有个性。我就凭这3点的综合指数去衡量现在的作家,不管是所谓名人还是无名之辈。
我不赞成北大陈晓明教授说的当代文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羊城晚报》、《文学报》对我的采访中,我很明确地表明,当前文学创作是“前所未有的低度”。
首先是我们的文化体制、文艺体制、出版制度,是否鼓励好作品,是否能出版好作品?作协只是圈养作家,不管这些,也管不了这些。
还有我们整个创作队伍的素质。1970年代前我们几乎见不到现代派的作品,还不知道卡夫卡,这样一个国家怎么能在二三十年里产生伟大的文学家?我编《文学中国》选本从2003年开始,一年要找三五篇好一点的小说都很难,基本上是编故事,没有精神性可言,跟外国文学怎么比?
我们的语言也糟糕,多年的意识形态化破坏了我们的语言。一个文学家,首先看你的汉语是否纯净,先不说有无个性。我们在文学作品中会不时看到欠纯净的东西。这些方面都存在严重问题,有什么理由说当前文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物周刊:苏童、余华、王安忆,对于这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你怎么看?
林贤治:苏童的语言还算不错,王安忆对市民生活形态的掌握不错。我看过余华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有个别的中短篇,《兄弟》没看完,不能持很高评价。虽然他把苦难作为主题,但他不是悲悯,只不过把它作为主题去处理罢了。
人物周刊:你说,“文学史就是自由史,自由精神的蒙难史和解放史”,如何理解?
林贤治:作家是人类精神、情感、人性的体现者,在这方面应该是比较出色的。如果本人被禁锢,就不能指望通过作家个人体现人类的生存困境。对文学来说,自由与否是性命攸关的。
人物周刊:你批评了很多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担不担心别人说你靠骂人博名气?
林贤治:好像没有谁说过,他们怎么说也没问题。如果要把批评比作“骂”,那么关键是为什么骂,骂得对还是不对。鲁迅的文章里写过谩骂,写过“捧杀”与“骂杀”,其中提到,说一个卖笑的人是娼妓就不能算谩骂。正当的批评首先要求态度严肃,第二要有事实作依据。为什么需要知识分子?就是因为这个社会需要批评。
人物周刊:被你批评过的人,有没有回应、反驳?
林贤治:李慎之、王元化、王蒙都没有正面回应我。王元化在《九十年代日记》里说很奇怪为什么我会“骂”他。王蒙自传里也说我“骂”他。我为什么要批评他们?我觉得他们某些观念似是而非,他们的言论因为名人的身份可能影响整个舆情,所以我觉得有批评的必要。
王蒙在80年代提倡“费厄泼赖应该实行”,在90年代初提倡“快乐主义”,提倡“幽默”,放到当时具体的语境去看,我觉得是有问题的,并非因为他是文化部长我才批判他。王元化在1987年以前是中共官员,但他的思想和言论我基本上可以接受。他抱着启蒙主义立场,编过“新启蒙”丛刊,但是到了90年代完全转向,包括呼应李泽厚他们“告别革命”的论调,把五四同“文革”相联系,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采取近于轻薄的态度,我不能接受。
人物周刊:你对当前的文学批评界什么看法?
林贤治:文学批评界公正的、真实的、有眼光的批评很少,有点名气的批评家都学院化了。这种批评往往有两个问题,一个就是太喜欢抄袭专业术语,太局限于所谓的“学术性”;一个就是小圈子主义,存在利益驱动的问题。像一些经济学家往往为企业家利用,中国的批评家也往往被出版商所利用。各种座谈会、研讨会、评奖请他们出来,在大型场合,你可以看到大体上就那么几个人露脸,利益均沾。温情主义,替哥们儿说点好话,相比之下就太“小儿科”了。
总之,都没有着眼于整个文学界的健康发展。对此我没什么好讲,跟他们也不往来,我在“界”的外面,算是旁观者吧。
人物周刊:研究者李静曾用“泛道德”一词来概括你的批判方式,称,“林贤治的泛道德批判方式在有力地提醒良知存在的同时,也有简化问题的危险。”
林贤治:如果仅仅从道德出发去决定作品的好坏,那或者称得上是“泛道德主义”。但我是看重文本、看重艺术分析的,在这点上,我不承认我是泛道德主义。的确,我个人更看重精神。无论对民族文学,还是一个作家,我认为立场、精神状态是很重要的,大约因此给人一种印象,认为我是“泛道德”。
人物周刊:你看过“80后”作家的作品吗?有什么看法?
林贤治:粗略翻过,但不买。我对所谓新生代、“80后”之类评价不高。对文学的那种严肃、敬畏的程度,思想视野必要的开阔程度,对中国现实社会问题的关注程度,我认为他们是普遍不够的,至少从作品来看是这样;第二就是他们的文学储备也是不够的。过高的评价对他们没有好处。
人物周刊:你看流行文学吗?
林贤治:基本不看。对金庸评价极低,认为这类武侠小说有害,至少害多于利。他小说中袭用陈腐的封建伦理观念,是成人的童话,而语言半文不白,并非纯正的文学语言。
人物周刊:很多人看金庸就是为了消遣,你不认为娱乐也是文学的一项功能吗?
林贤治:每个人对文学的取舍不同。像娱乐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是可以代替的。真正体现人类深度的还是悲剧的东西。
人物周刊:感觉你有精神洁癖——
林贤治:有洁癖,非常严重。
人物周刊:这种洁癖会不会令你不宽容?
林贤治:平时我不使用“宽容”这个词。在答李慎之那封信中,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宽容。宽容应该是强势者对弱势者的说法。假如我们之间是学术之争、笔墨之争,不存在强势和弱势,不存在实际手段的干预,根本就不存在“宽容”与否的问题。这种说法,有泛化、滥用的现象。其实,“宽容”应该主要是指政治、宗教思想的宽容与否。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幸福?你认为自己幸福吗?
林贤治:“幸福”在西方是一个哲学概念,但我们这里的知识界很少探讨这种问题。我自己同样很少思考,不过倒是常常绕到它的对面,反问是否“不幸”。所谓幸福,就是有满足感吧,是一种自我感觉,没有客观标准,所以有的人才可以知足常乐——这是老祖宗长期以来的一种意识形态,训导我们变成幸福的猪。我自觉现在得到的,与我的社会理想、我对自己的期许相比,还有很大距离,有的甚至相悖,所以我不能说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