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宅男”

他们是上海收藏老宅子的顶级商家,也是上海这座城市传奇的一部分

中国很难找到还有比我在收院子方面更权威的了

在世博会的“城市足迹馆”里,我们看到了李建忠复原的3栋古建筑。一个貌似鲁迅小说《社戏》中的戏台。一栋是浙江诸暨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宅,横梁上的雕工令人叹为观止,据说耗时数十年方可雕成,更有镀金镶嵌其间。另外是一栋山西晋商的大宅,顶上的横梁之粗,一人无法环抱。

初见李建忠,他背着手,站在自己的1877私人会所门口,仔细地打量着一草一木,仿佛要从中找出有待改进的地方。而据了解李的人说,他往往事必躬亲,死抠细节。

大可堂老板张奇明(右)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黄修志和他的醉枫楼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参加世博展览的老房子,正在布展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你看这房子,古人从没用过一根钉子。”李建忠指着头顶的斗拱和横梁。这种榫卯组合木构架正是中国建筑的一大特点。因为在构架中所有节点普遍使用木榫结合,因此当地震来临,只要木构架不折榫,不拔榫,就会“晃而不散,摇而不倒”。在唐山8级大地震中,辽代所建高达20余米的观音阁与山门两座木构建筑完好无损。

阳光透过乌云从会所的天井洒了下来,李建忠斜靠在上海旧式大沙发上,而我则端坐于紫檀木描金太师椅,这仿佛是一场古代和现代的对话。

“古人更注重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而非现代人所追求的舒适,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人的椅子你一坐上去就感觉必须正襟危坐,而他们的天井不像现在改良加了天窗,他们就任由江南的雨水自由落下,那象征着聚财。”

到上海,建筑总少不了中西合璧之感。上到会所二楼,酒红色的丝绒沙发旁边是18世纪美国的Frigidaire冰箱,里面冰镇着啤酒,另外一边几百瓶红酒躺在玻璃柜内,清代的花梨木雕长条桌上放的是漆绘的雪茄盒和旧唱机。

“中国很难找到还有比我在收院子方面更权威的了。”他说。

的确,李建忠有骄傲的本钱,尽管并非财大气粗,但他已在10年间踏遍大江南北,行程5万公里,收购了超过200栋古宅。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中心主任葛剑雄曾对保护古建筑提出过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中国古建筑几乎全都是土木或者砖木结构,即使侥幸免于虫蛀鼠啮,也难以经受气候和时间的考验,不少画栋雕梁都在无名火灾中灰飞湮灭,同时他还呼吁对待古建筑要“整旧如旧”,即只能尽力使其延年益寿,不要伤筋动骨。

可如果没有民间资本力量的正当介入,这些不在国家保护文物之列的老房子早已消逝在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滚滚洪流当中。以在保存古建筑方面还颇有建树的苏州为例,自1992年干将路工程开始动工和1994年 街坊拆迁以来,其古建筑构件几乎全部流失。

这些古建筑构件除了大量毁损外,其他都被私人低价收购,高价流出。一是被台湾人、日本人收购,用集装箱运出大陆。二是被江浙一些古镇收购,用来修复他们的历史文化遗产,周庄的叶楚伧故居就是移建的苏州古建筑。三是被本地商人购得,浙江人开的一些茶馆,其内部装饰、陈设有不少就是利用这些古建筑构件。四是被一些有眼光的商人收购贮存起来,囤积倒卖。

不同于一般商人的“肢解”式购买,李建忠收藏古宅历来都是整体打包带走,而因为古宅构件数目庞杂,动辄过万,这样做往往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首先,在保证房子不倒塌的前提下,工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卸梁移柱。其次,据李建忠估算,一幢体量中等的古宅,加上砖瓦石料和屋内摆设,要装满几十个集装箱。而正如一个有生命的机体,这些构件必须完整打包,每件都需要编号贴签,才能保证修复重建时的完美对接。再次,装卸运输必须保证稳妥,不可出现挤压和碰撞,贵重物品需要单独打包托运。这样的拆迁往往耗时大半个月,平均费用将近30万元,而房子的平均购置价则在80-90万不等。然而,这仅仅是古宅修复重建的第一步。

历经数百年的古宅,难免风吹日晒雨淋、腐朽虫蛀,构件本身隐患重重。如此,清洗、加工、保养成为必不可少的环节。根据材质自身良莠和污损程度的不同,需要调配不同的洗涤剂清洗,还要防霉、防蛀、防腐等一系列保养程序,损害严重的木材需要进行一定的修复和再加工。最终,还要根据材质特性,在每个构件表面刷保护液。为保证每栋建筑的“健康状况”,李建忠还专门邀请专业权威的评估机构,对每个构件进行详细、系统的考量与评估,才能入库。

明代以前,统治阶级采取垄断政策,将若干专业匠工一律编为匠户,子孙不得转业,世世代代都要为皇家服役。而这些匠工由于没有文化,古建筑操作技术的流传一直采用“口传身授”的形式,这种传统的传承方法往往面临“人亡艺绝”的局面,也导致如今木制建筑的很多构造成为一个难解的谜团。因此搜罗继承有精湛木制工艺的工匠,成为古宅收藏者最迫切的事。

李建忠为此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广邀雕刻世家的能工巧匠,归于自己门下,专攻古宅复原,他们的祖辈中有人曾修复过故宫、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和永乐宫等著名古建筑。

第二天在黄浦江边废弃的上海造船厂里,我们见到了李建忠收藏的古宅,3万多平米的仓库中摆放着一堆堆的古宅部件,每一栋都被油布覆盖着,并配有库存卡,详细地记录着每个宅子的“履历”和各种参数。其中不乏精品,尤其是明清两朝的官宅,一是雕工了得,二是主要木构件往往以银杏、楠木、红豆杉等名贵木材为主,敲击时有金石之声,而有些珍贵树种甚至在清朝时期就已绝迹。

原先造船工人的大食堂如今改造成了古宅修复人员工作的地方,里面是清一色年轻的浙江东阳木工,他们是中国木雕业的主力军,近年因“用工荒”,年薪15万对他们来说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看似很享受这门手艺活儿,一边听着录音机里世博会的最新报道,手上不停地用一字排开的刀具自如地雕刻着。

李在上海郊区的别墅家里摆放着一张乾隆年间恭王府的七彩火螺大床,据他说,这在中国只有两张,就算是拿到上海滩也可以比武的。李平时喜欢在上面下围棋和看书,在他看来,古董只有真正使用过才会变得圆润,而同时前人几百年间的精气神也融入其中,这是可以感觉到的。

在黄浦江的另一边,李建忠的精品酒店正在施工中,预计“十一”开放,100栋全国各地的老宅将在上海滩重生。而他与谭盾合作开发的古乐楼也在建设当中,其原型是安徽的一座大祠堂,面积1500平米,当初收购价200多万,其中柱子最粗有89公分,而冬瓜梁直径可达1米。

在我这里可以提供给你一切服务

张奇明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十分有上海人的作派,活生生一副周立波的模样,说起话来更是带着浓浓的上海腔。

“周立波好哥们啊,每个礼拜都来我这里喝茶的啊,这栋建筑原来是上海滑稽戏团的,这是他的福地啊。”

“避繁华于深巷,享幽静于当世,集群贤于雨夕,散胜会于霜晨。”

余秋雨曾题诗一首,诗句被印在了茶馆的每一张名片上。它的外街十分普通,都是一些平民小吃店和商铺,旁边是个小学,坐在茶馆里,偶尔还能听到学校的午后广播。

茶馆一共上下3层,本是19世纪初一位富商请国外设计师设计建造,后又赠予某位国民党官员。

在一楼大厅最核心的位置,按时间顺序展放着不同时期的普洱,从宋聘号、龙马同庆到红印、黄印、文革砖,一路数过去是老普洱茶百年的阵容。除此之外,茶馆共有16间各具特色的包房,这些法式的、英式的、日式的、美式的厅屋大部分都是以云南著名的茶山命名,例如“班章”、“景迈”、“南糯山”、“勐库”、“易武”。

张奇明生于1965年,1989年大学毕业后,只身来到深圳闯天下,在那里积累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可深圳毕竟是一座移民城市,一过年几乎就成了一座空城,令人毫无归属感。于是1994年张奇明把公司迁到上海,继续从事国内外的贸易,这几年开始涉足房地产业。

“在我这里可以提供给你一切服务,满足你所有要求,买东西不用到外面去,有问题想解决就来,这里能给你提供最好的设计师、司机和律师,就看你能不能出的起这个钱。”张说。

茶馆煮茶用的是日本的铁壶、千岛湖的水、德国的电磁炉、云南的茶叶,他从不排斥外来的东西,什么好用就用什么,于是乎来这里喝茶的人也呈“海纳百川”之势。LVMH集团主席来这里谈合作,500强的会议和私人宴会经常在这里举行,杨澜喜欢来这里录节目,各大拍卖行更是热衷于在此举办拍品展示会。

目前他正于LV合作,准备制作一款茶箱,相当于一个移动的茶馆,箱子拉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拿出来冲泡,价格更是根据配置从5万到50万不等,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国外跟我们玩,我们也要跟他们玩。”

他的茶馆版图在不断扩张当中,长远看来,张奇明想把自己的茶馆开遍每一个华人聚集的地方,让华人精英们能在巴黎和纽约这样的地方找到一个聚会的场所,他要改变茶馆作为底层人民聚集之地的旧有形象。

临近黄昏,张奇明兴奋地带着我们上了他有着12缸的宝马7系(因为在上海限速太厉害,发动机跑不起来,因此一年据说维修费就要7到8万),开到了延安西路上。那里有一栋荒废了的老宅子,原来的主人是原先上海滩的房地产大亨严同春两兄弟。两人各居一楼,中间是一个露天的院子。未来,这个面积5000平米的院子将被张奇明改造成拥有15间客房的精品酒店。

顺着保安手电的光亮,我们跟着张奇明在几乎是残砖断瓦之间疾走,他的手不断地指向一个个墙皮脱落、破旧不堪的水泥房间,仿佛他早已看到了它们未来的模样。

你想想这其中有多少故事发生

在上海四方新城公寓的楼下我们等待着黄修志的出现,小区的门口停着辆法拉利F430,而小区里面的宾利驾驶座上还坐着个人,我们都认为那是黄修志的司机在等他下楼。一会,不远处一个穿着运动装、中年模样的人朝我们挥手,我们走了过去,上了他身边一辆破旧的子弹头面包车。

黄修志今年71岁,出生在日本,成年后一直在加拿大、美国、香港地区做生意。1994年初到上海,他就知道上海是个享乐之地,于是在贵都酒店一住半年,“住到酒店所有的服务员都认识我为止”。

不过真正让黄修志决定留在上海还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小时候他就曾听父亲说自己在上海滩办过一个名为《良友》的杂志,当时自然以为父亲吹牛,反正也无从考证。一次在上海图书馆的收藏展览中,他竟翻到了这本杂志,而里面正有他父亲的名字,这让他漂泊多年后终于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上了车之后直奔同里,黄修志一个星期要去好几次,因为那里有他用自己收购的古建筑复建的一栋江南园林,远方有客人来他总喜欢带他们前往。

从上海到同里一个小时的路上,在闲聊了一会之后,黄修志放低了后座的靠背,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这个人就像一个发动机,随时可以熄火,也随时可以轻易打着。

黄修志的醉枫园就藏在公路边,原址是一块苗圃,所以有很多老树。目前整片区域采用了传统的苏州园林布局,50亩的地皮上安放了七八处民国初年的旧宅。园中,围绕一池水塘修筑了一些亭子和长廊,四周并没有高大的围墙,只有高大的云杉和层叠的乔木把公路的喧嚣隔在外面。

园子细看不算精致,也没有讲究的规划,各个厢房里更是空空如也,目前只有老两口子看护着院子。按黄修志的话说,这里只是一个实验,是为以后修复和重建老宅做准备的。可这看上去更像是黄的一个“乐高积木”玩具,他也从没有住下来的意愿,因为晚上他喜欢去新天地的酒吧通宵玩乐,在那里他如鱼得水,不时上台高歌爵士,下台便在女士纤细的手臂上用墨水笔写下“人生皆虚幻,聚散是寻常”的字迹。他自己说,“我白天活在过去,晚上活在现在。”

“上海静安寺金漆佛坛、徐志摩祖居的横梁、杜月笙老宅的楼梯,都是垃圾,但也都是我的宝贝。”黄修志曾在一个电视节目里这样说。

海宁的徐志摩出生地,有距今400多年的明代建筑,当时黄修志不仅在拆迁前花100万买下了原先徐家的9栋老房子,更一口气把附近一条街上的68间旧宅全部买下,这也是他“生平决定最快的一桩买卖”。

杜月笙宁海西路的老宅子原址现已被改为公共绿地,那个时候推土机在旁等着,这座建成于上世纪30年代的建筑,“客厅是黄金荣赠送的,当中的大梁是楠木,门口是恢宏的罗马柱,门廊上雕刻满了各种凤凰的图案,”马上就要被彻底铲平。黄修志不顾当时的房主坐地起价,当场拍板购买了整栋房子,这目前是他收藏中最精致的一栋。

相比之下,静安寺的大雄宝殿得来就不费工夫,当时静安寺决定把整体建筑推掉重修。由于是庙宇建筑,一般中国人都不敢妄动,只有他这个华侨在佛前燃了几炷香后,便开始了庞大的登记拆迁过程。

对于为什么收老房子,黄修志总用自己表达不太流利的中文这样回答:“一栋有300年历史的房子,如果那时候20岁生孩子的话,那么到现在都15代人了,你想想这其中有多少故事发生。”

晚上在同里的小餐馆里吃饭,饭店的墙上挂着黄修志的书法对联:“饮教半醉见真我;语到忘机见佛心。”据他说自己从没学过书法,也不读古书,可就是能写出这些字来,完全是自然流露。他还喜欢在女人的身体上写书法,这是从一个日韩混血的女艺术家开始的,目前为止他已经写了一百多个人体书法,对象包括模特、朋友的太太、女朋友、妈妈。

同桌有来自台湾的医生和律师朋友,水乡的天气阴冷,大家喝了好几瓶热花雕,黄修志不断举起装了半杯生姜的滚烫黄酒一饮而尽。他的情商极高,不会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受到冷落,据他说自己当初做生意也是这么做起来的,先是在一起玩得尽兴和开心了,然后再谈合作。

兴奋之余黄修志拿出了自己的夏威夷吉他,即兴弹奏起猫王的歌曲,身边的台湾朋友跟着一起放声大唱。这是在中国的饭局上不多见的场景。

黄修志算是彻底爱上上海了,尽管曾是香港小姐的老婆一直在加拿大,已有一个小孩叫他爷爷,3个小孩叫他公公,可他还是喜欢一个人住在遍布西式家具的公寓里,因为这里极易与朋友建立关系。他说:“来了中国以后哭的时间都没有了”。

每当别人好奇地问黄修志他哪里来那么多钱买房子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省吃省喝节约出来的啊。”然后一阵大笑。

黄修志说那些老房子绝不会留给后人,他觉得自己一生经历虽然丰富,可是真正值得骄傲的事情却不多,也就是收藏老房子这件事有些味道,能带给他尊重,而如果这些老房子在几百上千年后还存在,那才算是他一辈子的骄傲。

晚饭过后已10点,我们一同随黄修志坐车回到了上海,一路上他睡得很香,当车子停在新天地的路口时,他坐了起来,拉开车门跳了出去。他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儿子开的牛排馆里红酒已经醒好。

又是一个上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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