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廷惨案与波兰的民族记忆
正如波兰人说的,“历史不能被忘记,也不能被原谅”
“卡廷惨案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遭到扭曲的历史事件,不过它很可能是最喧嚣的一个。”卡廷大屠杀的俄国历史学家维克托·萨斯拉夫斯基曾经这样说。在批评俄总统普京对这段历史的漠视时,他引用了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话:“再高超的撒谎技巧,也不能弥补你面对历史真相的无能。”
出生在列宁格勒,小时候的维克托曾帮他的父亲烧掉了与托洛茨基的信,此后一生流亡在外,童年那种恐怖而窒息的记忆却一直如影随形,这些记忆成为他研究斯大林时期历史真相的最初动力,直到他最后找到那个记忆的支点──1940年的卡廷大屠杀。2008年,他的研究著作《种族清洗:卡廷大屠杀》发表,获得了汉娜·阿伦特奖。也许再没有什么比这个奖更适合这个俄国籍的学者,正如阿伦特用反思犹太人的怯懦来审判极权主义,维克托面对的是俄罗斯历史的污点,他们都是在自我民族的反思中指向民主制度。
在2010年4月10日斯摩棱斯克空难之后,这段历史又为灾难深重的波兰民族添上了一层悲壮的意味。当日,波兰总统莱赫·卡钦斯基带领波兰代表团一行88人乘图-154总统专机,从波兰华沙飞往俄罗斯斯摩棱斯克市,准备在当地悼念卡廷大屠杀的遇难者。飞机坠毁,机上96人无一生还。
1943年4月1日,人们挖掘卡廷惨案遇难者尸体
莫名失踪
在伦敦西郊的肯拿士贝利公墓有一个锥子一样的花岗岩墓碑,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字“卡廷,1940”。这是波兰人在1976年9月为悼念大屠杀的死难同胞所建,也是世界上第一座以卡廷事件命名的墓碑。不久后,英国的坎诺克蔡斯又出现了一座相似的墓碑,建造者斯蒂芬·斯坦泽维奇的父亲曾经是二战时波兰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在卡廷事件中遭到屠杀。斯蒂芬所立的纪念碑并非仅仅为了纪念父亲,纪念碑的底部有这样一行字:“纪念1940年卡廷树林里被屠杀的波兰军人和官员”。它的旁边有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华沙和卡廷树林的泥土。从伦敦开始,纪念碑在随后的年月里出现在了美国的马里兰、加拿大的多伦多……最后才是乌克兰和俄罗斯。纪念碑就像是波兰人二战开始流亡的历史证据,直到最后回到原点。
时间回到1939年9月1日,纳粹德国开始用闪电战大举进攻波兰,而在半个月后(就在苏德秘密签订互不侵犯条约3个星期后),苏联以波兰政府难以控制本国领土,苏联和波兰的和平条约失效为由,也开始从东面大举进攻波兰。由于波兰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和英国、法国等国绥靖的“西方背叛”,大批的波兰军人和政府官员成为战俘。据估计,约有25万到454700名波兰人成为俘虏,他们分别被关押在3个战俘营里,由苏联的国内安全部(NKVD)主管。NKVD此后迅速释放了4万多名乌克兰籍和白俄罗斯籍的士兵,而4万多生在波兰西部的士兵则被遣送到纳粹德国的管辖之内……直到当年11月,NKVD有4万波兰籍的战俘:8500多名行政人员、6500多名政治官员、2万5000多名士兵……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去向不明。
大屠杀
初时,这些人的命运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很难引起关注,当时西方国家最主要的任务是与苏联联盟,抵抗纳粹的进攻,流亡英国的波兰政府必然要追随这样的潮流。1941年,波兰流亡政府与苏联签订了西科尔斯基─马伊斯基协约,决定在苏联境内组建一支波兰军队。波兰将军乌拉蒂斯劳要求得到这些曾被捕的波兰军官的消息,斯大林信告诉他,在苏联入侵波兰时期被捕的几万波兰战俘已经全部被释放──这些音信全无的人,从斯大林暗示的理论而言,是被同年开始入侵苏联的纳粹德国军队所杀。他甚至荒谬地说,这些战俘“很可能跑到了满洲”。
不久后,一个波兰铁路工人在俄罗斯卡廷的森林里发现了大量的尸体,并把此事报告给了波兰地下抵抗组织。但是慌乱时期的波兰人中很少有人相信这一“危言耸听的传闻”,因为尸体的数量太为惊人。但是随后的1943年,戈培尔率领的德国国防军占领了卡廷森林,他们挖开了一个万人坑,当时就发现了4243具波兰军官的尸体。戈培尔兴奋不已,他明白自己找到了一个离间波兰、西方和苏联关系的大宝藏,同年的4月13日,在柏林电台的广播信号中,一个声音这样缓缓说道:“一个深沟……28米长,16米宽,2万波兰官兵的尸体……”
不算清楚的信号在同盟国的夜空中传递着,当然也传到了波兰总理瓦迪斯瓦夫·西科尔斯基的耳中。瓦迪斯瓦夫要求斯大林给出解释,后者坚持说这是德国人的离间计,波兰人早就被释放,杀害他们的是德国人。瓦迪斯瓦夫肯定无法接受这个疑点诸多的解释,于是他要求红十字会联合几个西方国家一起到卡廷调查。他受到的压力是肯定的,苏联不久之后就攻击他与纳粹德国有联系,斯大林解除了和波兰流亡政府的联盟关系,转而培植亲苏联的波兰旺达内阁。铁幕在此时就已经渐渐张开,在斯大林的坚持下,同盟国也纷纷肯定了旺达内阁的地位。离奇的是,在两个月后,瓦迪斯瓦夫乘飞机从中东前往波兰调查卡廷事件,飞机在起飞不到16秒后不明原因坠落大海,瓦迪斯瓦夫、他的女儿和他的内阁总管一同遇难。
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卡廷事件的真相就像瓦迪斯瓦夫的死一样,蒙上了一层谜样的色彩。1943年,当戈培尔接到命令撤离卡廷地区时,他预言般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们要放弃卡廷是件不幸的事。布尔什维克肯定会‘发现’我们在这里杀了2万波兰官员,这会是将来让我们惹上麻烦的事。苏维埃肯定会将这个地方作为他们的证据,拿来指责我们。”正如他所预见的,当苏联赢得二战胜利,而波兰政府成为苏维埃的一分子后,苏联人和波兰政府是将卡廷作为“希特勒的恐怖统治”而来宣传的。尽管早在纽伦堡审判之前,独立调查就已经指出,万人坑里的波兰人是在1940年被杀的,而当时,德国大军尚未靠近卡廷森林,但这项罪名仍然被算作纳粹的罪名。
真相其实早就在瓦迪斯瓦夫、丘吉尔和罗斯福的心中,但却是过了30多年,当苏联政府行将就木时,才真正从卡廷的森林里露出天日。1988年,戈尔巴乔夫首次承认了卡廷大屠杀事件是苏联政府所为。一年后,叶利钦将政府和克格勃的1号绝密文件传给了当时的波兰政府,文件显示,1940年的4月3日,斯大林亲手签署了屠杀波兰士兵的命令。苏联人并没有纳粹德国毒气室这样高科技的杀人手段,他们将波兰战俘分批带到卡廷的树林里,用德制的PPK步枪在战俘脑后开枪。在机器作业巨大隆隆声的掩盖下,人为的屠杀在4月的每个晚上都进行着,直到5月,2万多波兰战俘全被杀害。
战俘的家属、历史学家或者波兰艺术家其实早在铁幕统治之时就已经多少了解了真相,但是苏联屠杀战俘的理由却是在这份文件披露之后才得到解释──大量的战俘成了苏联政府的极大包袱,但斯大林却不愿意他们回到波兰,以免在未来苏联对外扩张的战争中,这些战俘倒向反苏的一边。
真相的找寻
历史的真相正是从这些军人的孩子们身上开始的。安杰依·瓦依达也许是其中最为著名的名字,这位波兰著名的电影导演在2007年的柏林电影节终于凭一部《卡廷惨案》完成了与失去联系的父辈的一次对话。瓦依达曾经历过共产党统治时代、团结工会运动兴起和军管时代以及后共产党的现代,在他的这部影片中,一个叫塔吉奥的孩子,卡廷受难者之子,向学校提交了重返学校读书的申请,他也想上艺术学校。但校方告诉塔吉奥,他必须从简历中删掉“父亲被苏联人杀害于卡廷”这句话。塔吉奥拒绝了,从学校跑出来的他撕毁了街上的一幅苏军宣传海报。几分钟后,他就被共产党士兵射杀在大街上。这一电影情节正是导演瓦依达的经历,他的父亲雅各布正是在卡廷事件中失去的音讯,但是撕掉海报的场景,却只能发生在他的想象之中。
这张照片上的脸无疑是斯大林,战后反对斯大林的运动无疑给予波兰人认识真相的契机。如瓦依达一般,卡廷事件受害者的下一代渐渐成长起来,其中很多人成为艺术家、知识分子和科学家,他们其中很多人在苏维埃的阴影下被迫流亡,但也有了更多离开故乡的机会。“我们从来都不知道我们父亲是如何被杀,在哪儿被杀的……直到我开始在许多国家周游,我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瓦依达这样说过。
对他们那一代而言,父辈死因的谜团是和自己被压抑的青年时代以及流亡的经历联系在一起的。卡廷事件的幸存者约瑟夫·萨普斯基在流亡巴黎的生涯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们所有的人,无论自己想还是不想,都已经被这条不可见的锁链拴在了一起,这条锁链的最终一段就是卡廷。”
当然,这条锁链并非总是不可见的,时不时地它会有具体的形态。1959年11月的一个夜晚,有人在华沙军人公墓支起了一个制作简陋的纪念碑,一个木制的牌子上刻着“卡廷受害者”的字样,尽管波兰当局马上将这个牌子移除,但是这个地方不久之后就摆满了红色和白色的鲜花。这就是那个年代,波兰人对卡廷事件“地下的”声音。这些地下的声音在苏联解体的时刻马上就跳脱而出,1989年开始,他们成立了不同的卡廷事件家属会,一年后,35个从波兰不同地方而来的家属会齐聚华沙,组成了卡廷家属会联合组织;而同年,波兰导演马赛尔·罗赞斯基拍了第一部关于该事件的纪录片《卡廷人》。1991年,波兰的军事博物馆在卡廷事件发掘者的组织下,策展“不止卡廷”以及“战争罪行”两个展览……
但最有国际影响力的依然是瓦依达的这部电影,电影所用的一些非现实主义手法引起了争论,而瓦依达本人说,这正是波兰精英对于那一段历史的反思:电影一开头那个戏剧性的场景就是卡廷的符号,瓦依达说他为这个镜头早就考虑了很多年。那是一群向东逃亡、躲避德军的难民。他们在大桥上与另一群向西逃亡、躲避苏联红军追击的难民相遇。两群人朝着对方大叫:“你们去哪,快回去!”而一个切换后,则是德国和苏联军官在新边界进行着交谈。卡廷事件在导演的眼里呈现得更多的,是波兰在历史中的那个两面夹击的生存困境。尽管波兰总统卡钦斯基为这部电影投资成了批评家的口实——他们批评说政治家用电影来阐述历史是前所未有的,不过,这并没有阻止这部电影获得当年的学院金奖。
历史不能被忘记
卡钦斯基证明了他为波兰历史的真相能做得更多──在普京上台后,俄罗斯曾经再一次否认斯大林时期俄罗斯在卡廷事件中扮演的屠夫角色,而在卡钦斯基的支持下,2007年波兰特别通过了一条法律,规定由波兰政府出面组织一个民族记忆研究会,这个研究会负责二战时期纳粹和苏联对波兰人犯下战争罪行的调查,这一组织,也许是世界上惟一一个由法律规定去搜寻历史真相的机构。
卡钦斯基就仿佛瓦依达电影中的那个老将军,在片中,他的最后一个平安夜,向还不知道要走向死亡深渊的军官们说:“我们必须坚持下去。自由的波兰离不开你们。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波兰重新出现在欧洲的地图上,一个真正富强自由的波兰。”
因此,卡钦斯基此前长期被俄罗斯政府列在了反对派的黑名单上。在坠机事件发生的3天前,俄罗斯总理普京和波兰总理图斯克在卡廷公墓上共同悼念大屠杀的遇难者──这是两国首次在此公墓举行联合纪念活动,普京也是第一位前往悼念的俄罗斯政治家。当天,硬汉普京单膝在纪念碑前跪下,双手捧着一只深蓝色玻璃缸,内有一支点燃的白色蜡烛。
正如波兰人说的,“历史不能被忘记,也不能被原谅。”如今,历史的昨日之灵,也许能稍稍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