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生汉唐】何谓自然态生活

人们通常以为，要过一种亲近自然、返璞归真的生活，
只有去到非常不发达的国家、原始的社会。在我走过的国家里，
澳大利亚是把现代文明、天然粗犷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结合在一起的不可多得的范例。



1998年，我即将离开旅居了3年的澳大利亚前往香港。好友Peter，一位知名的国际关系学者，美国人，邀请我去他家过圣诞节，以对他以为澳洲最令人留恋的魅力留下记忆作为纪念。圣诞节前两天，他开了一辆大沃尔沃接了我们一家，陆续捎上其他朋友，缓缓向堪培拉城外驶去。大约3小时后，提醒我们小心颠簸，快要没有路了。在公路与土路的交接处，他停了车，打开路边的信箱取东西。我非常惊讶，在西方触碰他人私人物品是很严肃的事情。也许是觉察了我的诧异表情，Peter向我解释道：他家距此还有20公里，但这是他家的信箱。因为前面没有路，邮局无法寄送，只有自己开车往来取件。

远远看见一座小房子，他指给我们看那就是他的家。唯一的邻居，在3公里以外；站在山顶放眼望，所有土地都属于他的岳母。我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在中国就算一个县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空旷的土地！他向我确证这不是玩笑。他岳母一家是二战前从欧洲移民过来的，那时这里人口太少，政府为了让无人地带有人照看以免野火成灾，便将大片土地仅以象征性的价格圈了出去，愿意接收还是一种爱国的表现。他的房子所在的土地便是他岳母送他的，如果我想要土地，老人家也一定舍得给我一块，因为她无论如何也用不完。不过呢，如果接收了，责任就也随之而来了：首先要受训成为一名半职业的消防员，因为在这里失了火不可能单纯指望消防队赶来，懂得救火和基本的急救知识是成为这里居民的必要条件；而如果邻居失了火，或是周围发生山火，主动参加救援就是公共道德之一了——我一听头皮都麻了。

他们的生活的确是令人羡慕的：房子是自己盖的，建材就是木头；没有自来水，自建蓄水池和水塔接天然水；不通电网，发电用太阳能；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如果不在屋顶装一个卫星电视接收器和拥有一部车，就整个与外界隔绝。好在还有一套发送警报的设备，家里有人生了病或是遇上什么突发状况，警局的人会第一时间派来直升机救援。圣诞节的澳洲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晚上不愿睡在屋里，把床搬来走廊，外侧就是草地。躺下望向天空，南半球的天空离人特别近，近得好像用手就能摸得到；星星月亮璀璨繁密，让人有一种用竹竿拨弄的冲动，又怕打碎了它们，是那么清澈。沉沉睡到夜半，忽然，远远有声传来，像是电影配乐，越来越近。朦朦胧胧苏醒，突然有些紧张，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开眼一看， 怔住了：几匹白色的野马从远处奔驰而来，又飘然而去，就像童话中那样。一切复又归于寂静，人接着慢慢睡去……

第二天清早，Peter把我们齐齐叫起来去洗海澡。浅海中有一块巨大岩石，男士在左女士在右，裸泳，再无旁人。中午，我们去他的岳母家午餐。老太太七十多岁了，每天坚持干农活。她的丈夫往生多年，现在与另一位老人相依为命。那一位的生活经历就更加令人诧异了：他来自哪里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懂得简单的英文，大致是欧洲沿海的某个村落，二战期间跟随一艘货轮来到了这里。他没有户籍，却已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了。当年他79岁，个子至少有1米85，头发乌黑，一把长及腰间胡子却几乎雪白；高、瘦，脸庞非常冷峻，中世纪武士般，如同一尊雕像，找不到20世纪一点痕迹。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光着膀子在屋顶上盖房子！用附近找来的青石板垒起来，好像中世纪的修道院一样。坐下吃饭时他披了一件衬衫，毕竟是圣诞午餐呢。吃的蔬果粮食是自家种或是附近采摘的，肉类是30公里以外的超市买来的，牛奶是自家奶牛挤的；老爷子还用自己酿的酒招待我们，盛在一只土罐子里，大约有个两公升。他每天都要自己喝一罐子，几十年如此。老爷子和和气气地劝我们吃、喝，其他交流不多，让人想到中国农村里面的老爷爷。Peter说自从他们认识他，二十多年了，从来没见他生过病；而他也不能生病，他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社会保险号码，去医院会有些麻烦的。

一个星期前，Peter给我写了一封电邮，说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那里还有一片土地是留给我的。附近已经多了几家邻居了，而我何时愿意过去盖房子呢？我想，即使那里有了电脑、电话、网络，我可能也至多接受闭关一周写作吧。而他们是如此地享受那里的孤独，也许他们中的一些并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但那样一种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甚至是宗教态度，这是我们这些都市生物很难想象的。 （整理：严晓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