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米在北京没有“单位”
作为一个老外,他似乎永远能理解那些形迹可疑的中文词汇,并且,把它们花样翻新地用出来
“你来中国15年,觉得自己融入主流社会了吗?”
刚一张口就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首先,到底什么才是“主流”呢?CBD国贸?还是一些日报?坐在我面前的南非人金玉米(Jeremy Goldcorn)立即联想到自己不久前参加的奥巴马访华博客吹风会,然后吃吃地笑。在那个由美国驻华使馆组织的吹风会上,中国传媒大学的王铮老师说:“刚才这位博客问的问题根本不代表中国主流,大多数中国人不关心言论自由,只关心是否能自由做生意和进出美国自由……”
中国文化毕竟博大精深,多数老外,能说几个歇后语,就要被啧啧称赞,金玉米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似乎永远能理解那些形迹可疑的中文词汇,并且,把它们花样翻新地用出来。他在新浪微博的自我介绍是:“南非人在北京,偷着乐。跟李宇春没任何关系。”迪士尼确定落户上海那天,他发了条链接,前面写着:“外国低俗文化传播公司要在上海建立主题公园。”说起来,为了反“低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网站“单位”(www.danwei.org)都在首页最上端扯着一副红色横幅:文明办网。但是,7月3日起,网站还是意外地一枝红杏出墙去——中国大陆地区的网民发现,它无法登陆了。国庆节后,金玉米终于在英国《卫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表示困惑,“也没有热线可供我们询问——同志,为什么我的网站被挡在外面了?”
2007年3月12日,拍摄于北京建国门外交公寓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
冒牌老外
“单位”在2002年10月24日上线,那一天正好是宋美龄逝世,金玉米翻译介绍了搜狐的纪念专题,并链接了《纽约时报》的报道。“单位”出名则是在一年以后。某一天,金玉米在一本时尚杂志看到对木子美的采访,他很快找到了木子美博客,并试着把它翻译成英文,接着又跑去采访了她。“一下子单位被很多人关注,马上就有外国记者email过来要求介绍认识木子美……”
那时候关于中国的民间英文站点还很有限,没有CDT(chinadigitaltimes.net),东南西北(www.zonaeuropa.com)也刚刚创立,“这种信息来源很少,我们把什么翻译过去,立刻就有外媒会反应。”
那时候金玉米也刚和女朋友分手,多少有点郁闷,白天还要在广告公司面对客户。于是,对单位的不满就发泄在“单位”上,每天晚上,一个人呆在家里上网“看东西翻东西”,然后就把自己觉得有意思的都译成英文发上去。几年前,除了抗议炸馆那会儿,他看不到中国的民意在哪里,“最多和朋友聊天知道一些”,但是这时候,网络好像“突然打开了看见中国的一个窗户”。
“单位”的日点击量稳步增加,从几百到几千,然后上万,有一阵子,他整天拿着DV,戴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在北京窜来窜去,采访三教九流,然后制成Danwei TV放到网上。金玉米觉得,和“单位”一样,“安全帽”也充满了中国意味——既表示这是一个在快速建设的国家,也暗示你总需要一些东西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除了每周一到周五固定介绍一两份报纸的头版,“单位”并无固定栏目。现在,它除了金玉米还有3个成员,都是因为热爱这个网站前来投奔的,刘欣是其中之一,她每天要浏览700-800篇文章——多数来自她订阅的中文博客,也有一些是中文媒体,然后选择自己觉得有意思的译成英文。至于有意思的标准,金玉米说,“有时候是你没想到在中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你完全知道它要发生,但是还是很有趣,比如国庆节那天,我们会把很多报纸的头版都拼在一起做一个大图,然后你可以看到有些报纸长成一个样子。”
但他们也会翻译对田壮壮的长篇专访,“这类东西可能点击率不高,但几个月以后,可能就会有国外某个大学的教授给你写信:你好,我正在做关于××的研究,看到了你们的文章,希望……”
有一次,这个“冒牌老外”在后海采访名博王小峰,上来就不怀好意地笑:“咱们今天别谈文化,谈谈脏话吧,前一段你写了篇文章讨论‘傻×’,你写脏话的东西我就爱翻译……”
“单位”这样“重口味”,自然不适合初学者,“我们的读者当然是外国人为主,但也不是给那些对中国完全没有了解的外国人看,你对中国一点都不知道,那你先到别的地方去学习一下去……”
胳膊拧不过大腿
1994年,给曼德拉投完一票后,金玉米离开了南非,在英国呆了一年便来到中国。他不懂中文,也完全不了解中国,以为中国人都很拘谨严肃,“和日本人一样呢。”
最早接触媒体这一行是1997年,做一个独立的英文杂志,“那是一个‘非法出版物’,很麻烦,被查封过一次。”后来就一直做杂志和网站,但是每个地方都呆不长,基本上属于没有单位的人,“很像北漂的感觉”。
中国的城市里,金玉米最喜欢北京、昆明和成都,“昆明人和成都人生活节奏慢,喜欢聊天,北京也有点这个感觉。”他喜欢去上海出差,但不喜欢住在上海,觉得上海有点像有人形容的美国,“Business is business”(公事公办),可是北京呢,“唉,乱七八糟,搞政治的,搞文化的,各种各样,不同的生活目标。”
北京是个圈子构成的城市,每一分钟都有新的“局”在召集,每一秒钟都有人在聚众空谈——据说这是一座适宜扯淡的城市。金玉米热爱交谈,朋友之间的“胡说八道”更令他享受,在发现中国人没有日本人那么严肃拘谨后,他就凭借天生的亲和力和幽默感,一头扎进了聚众扯淡的汪洋大海,“现在不太泡饭局啦,老啦!”38岁的金玉米嚷着:“可是5年前,10年前,我就是经常泡饭局,参加各种活动的。”
“他的人缘特别好,到处蹭一蹭,能成功地蹭出很多东西,”曾经在外媒工作过的刘欣说,“而且,他绝对不是那种标准意义上的外国人,一般外国人的思想都比较体系化,也比较黑白分明,但金玉米会说,你不一定同意这个体制,但是你得去了解它,它也需要一个过渡。” 金玉米自己则说:“我知道在中国怎么做事,我了解这里的人际关系超过了解南非。”
不过,中国也会时不时提醒一下金玉米,他仍是个外国人。今年年初,金玉米成立了北京丹位咨询有限公司,试着运用自己广泛的人脉,为一些国外公司提供互联网方面的咨询,这等于正式放弃了把“单位”做成媒体,进而靠刊载广告盈利的企图。在中国,完成从个人博客到商业网站的跨越,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对外国人就尤其如此。
但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7月3日起,“单位”在国内无法正常访问,这竟让金玉米多少感到一丝庆幸——幸好调整了方向,不然岂不是一出更大的悲剧?“这件事情提醒我,在国内暂时还没办法运作一个独立媒体,这一点其实我以前知道,但之前一直抱有幻想,觉得也许能找一个办法来做呢。现在百分之百明白看清了,胳膊拧不过大腿。”
anti-cnn也有他们的道理
一些媒体乐于把金玉米比作“桥梁”,他也确实参加过一些中非交流的活动,但他显然不仅仅是“中×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这已是上个世纪的修辞了。如果你把新媒体的崛起和民智渐开视作两个日渐关联的事件,那么金玉米就是这若干推动者、知道分子、意见领袖中的一个,甚至,他们面临的表达困境也是相似的。
在博客吹风会上,金玉米听到饶谨向美方提问:“我从《越狱》和《变形金刚》知道,FBI和美国军方很容易侵犯人权,我也用gmail,请问美方如何确保我的隐私不受侵犯?”
从去年3月西藏事件起,金玉米就一直在关注饶谨和他“戳穿西方媒体造假丑行”的反CNN网站(www.anti-cnn.com)。“我觉得这个是我面对的最难说清楚的事情。”他说。
他的一些中国朋友觉得这网站很傻,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是他们anti-cnn也有他们的道理,西方媒体不一定是故意的,但他们报道中国的方式,是导致很多西方人对中国有偏见的原因。比如,他们会以为中国人特别不自由,到处都是单位在干涉,干涉你的户口,干涉你的结婚生子什么的,但其实中国人有很多自由。西方媒体确实也会犯错,比如西藏报道错用尼泊尔的照片,这都是很可笑的,也确实该由中国人提出来。可是呢,我又觉得你不能因为CNN不好,就不说CCTV的事情了,而且,可能确实有一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外国人在说中国人的坏话,可是中国的坏事也确实在发生,难道就不应该说吗?”
批评不自由,不单赞美无意义,而且反向批评也显得可疑,这就是金玉米觉得在现阶段,讨论中国的任何事情都会“特别复杂”的原因。“有人怀疑,饶谨是不是5毛党?我觉得他不是,是独立自发的,但是他说的这些东西如何才能让人觉得是独立自发的?所以体制总是在不停地制造矛盾和不信任。”
今年7月,墨尔本国际电影节播放热比娅的纪录片,后来电影节网站遭到中国黑客攻击,攻击者还留下了名字。一些西方媒体说这是政府指使,但金玉米找到了这位黑客,在线采访了他,“我觉得他也是自发的。”后来他据此写了篇文章,告诫西方人:很多中国青年不单爱国,也爱党,你轻视这个,就不会理解中国。
结果他也被人骂了,“他们说我讨好中国政府,是为了让我的网站解封……”
回到约堡,会觉得自己是外国人
北京在夏天的时候,午后常有对流云团带来隆隆阵雨,有时白昼若夜,但很快就会露出碧蓝的天空。这会让金玉米想起自己的家乡约翰内斯堡。
不过,在过去15年里,他只是偶尔回南非短暂地居住,最长的一次也只呆了4个月,“我回到约堡,会觉得自己是外国人。”南非已经不是他当初离开时那个南非了,种族隔离没有了,那个伴随他从小长大的政府没有了,更重要的是,和无数北漂客一样,他已经被北京改变得太多,家乡回不去了。
有时候,他的大学同学会突然给他发一个链接,里面是某个外国报纸对中国的一篇报道,“我就会觉得,这真是傻×啊,他们对中国,对我的生活、我每天做的事情没有概念,看不懂听不懂,哪怕他们来了北京,和我住了两个星期,也还是不明白,还是会说,你到底在干吗呢?”
现在,咨询工作已经解决了“单位”4位员工的工资问题,“单位”网站也将作为他们展示自己的门户继续在墙外发展壮大。7月3日以后,它的流量一下子下降了20%-30%,但半年以来又慢慢地升了回来——只要你想看,总是能够看到。而随着时间的增长,金玉米又开始意识到它的另一层价值,“有时我在想,2004年夏天北京是个什么样子?我就去找当时的文章和视频来看,有点像做纪录片似的。”没错,在这个人人时代,大家都知道你夏天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