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 绚烂的文化输出
林怀民的签名落款,“怀”字仿若甩出去的水袖,圆融、温润,“民”字最后一笔,捺笔蹬出很长,然后提劲上冲,踢得高直,勾出一个凌厉的锐角。
“我永远记得,年轻时候,我走在街上,感觉脚踩下去,地板就是一个窟窿,我的头是顶着天的,那感觉跟今天被外界这个气场所压迫,完全不一样!”
外界的气场,是防不胜防的镁光灯,是“排排坐”的新闻发布会,是配合巡演的连场讲座,62岁的他,孩子气地跺跺脚——“好无聊哦,Repeat! Repeat!”
林怀民 图/张敏
1993年,林怀民带着台湾“云门舞集”首次在大陆巡演《薪传》,震撼舞界,轰动神州;16年来,他们在此陆续演出了《竹梦》、《白蛇传》、《红楼梦》等经典作品;今年11月,云门舞者第7次“登陆”,携2001年舞作《行草1》,展开规模浩然的大陆六城巡演。
“书法根本上是一个身体的行为,它不是芭蕾舞的1、2、3、4,它里面有气的长短,曲线流动,讲究虚实,在艺术上跑出一个东西,叫做气韵生动!”
11月8日晚,林怀民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讲,伴随台上两名舞者的即兴表演,现场观众确乎体味出云门修炼的个中三昧。早在1990年,云门舞者便开始跟随林怀民潜心修习静坐、拳术和太极导引。“刚开始,舞者们恨我恨得不得了,因为从小蹦跳、苦练,到最后,坐下来,闭上眼睛打坐,在那边耗40分钟。但是,经过一段时间,他们感觉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那个东西是在我们基因里头的。”
2000年起,林怀民延聘名师,让云门舞者每周定期练习书法,在横竖撇捺间重新感悟肢体运动的世界。“王羲之、怀素这些字,都是当年他们拿着一支笔在跳舞,这些都是能量留下来的痕迹。”习字基础上,林怀民让舞者再去面对放大的书法投影即兴发挥,一场年轻舞者与古老字魂的对话,酝酿成型,吐纳芬芳。
云门舞集2005年的作品《狂草》,舞者黄佩华 图/林敬原
“书法美学这样浩瀚,所以我们又做了《行草2》和《狂草》。《行草2》讲究留白,我们把宋瓷的纹路放大,有种轻柔、空灵的感觉;《狂草》中,我们找到书法最基本的纸和墨水,花了10个月,找工厂生产出一种粗糙无比的纸纤维,墨水在上面走得非常蜿蜒,在台上变成跟舞者同时发生的表演。”
林怀民的“行草三部曲”,让那些不懂中文的老外也有所感悟,《纽约时报》赞誉:“这是舞蹈辉煌之美的最佳见证。”
不过,对于旧作的荣耀,林怀民满不在乎:“我希望以前的作品都不要再演了,但为了云门的营运,还是必须演。我没有那么爱自己以前的作品,看它们,我会觉得,这个小孩还蛮聪明、蛮可爱的。但是,它们对我来说已经过了。我恨不得全忘了,这样才能腾出空间来做新的、好玩的事情。”
台湾20年来最重要的文化输出
舞作《红楼梦》里,只穿绿裤头的宝玉,跳转于漫天的粉色花雨中。青春气息扑面袭来!
同样生于大家族的林怀民,从小便置身宠爱中,5岁半那年,父母亲、叔叔、姑姑拎着他去看《红菱艳》,回家后,他便雀跃不已蹦跶起来,到今天,老电影的情境仍历历在目。“我什么都记得,其实我最近还看了一遍,第11遍了。那个红鞋实际上是跳舞人的隐喻,跳舞的人是对动作饥渴的人,他除了吃饭之外,还要吃很多动作,他的身体要感觉到这个事情!”
熏染于书香门第,林家少年的青葱岁月,痴迷文学。林怀民21岁出版的小说《蝉》,那些泡在台北西门町咖啡馆、整日亲近美国文化的年轻人,成为60年代台北青年文化的象征。赴美后不久,林怀民舍弃新闻专业,转往爱荷华写作班,行囊里还装了一双旧舞鞋。
副修舞蹈,“上课仅一个月,我就开始编舞。老师看了我的作品,说,怀民,我不知道你的文字创作功力如何,但是你编的舞,真是好极了!”
就这样,林怀民从文学坦途,跳转进舞者生涯。
1973年,现代舞还被贬为“奶子碰奶子,屁股对屁股”的年代,26岁的林怀民撑起了华人社会第一个现代舞团“云门舞集”,他以《吕氏春秋》中一个早已失传的舞蹈名字,作为这新兴舞团的名称。
刚回台湾那会儿,母亲便发现——怀民从美国回来,变得有些野气,遂请来戏曲专家俞大纲点拨儿子。经俞先生引领,林怀民对京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云门两岁那年,从文学叙事者转身的林怀民,编创出了融合现代舞语汇与京剧架构的《白蛇传》,在这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中,他加重了青蛇的戏份,“白蛇是淑女,也是今天的熟女,只有青蛇活蹦乱跳,她夹在许仙和白蛇之间,必有自己的情欲和挣扎。”首次出岛巡演,舞团便赢得当年香港媒体的肯定:“云门舞集是台湾这20年来最重要的文化输出。”
“父亲在我成立云门时,就跟我说,舞者是所有艺术家里最伟大的,因为他用的是自己的身体,可是你要知道,舞蹈也可能是一个乞丐的行业。”说归说,每次彩排,父亲都会去看。“他和我讨论舞蹈里很多思想的层面。云门做久以后,他会跟人家自我介绍说,我是林怀民的父亲。”
1981年,林怀民带着云门作品,开始了欧洲巡演,90天内72城73场,好评如潮。1982年在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演出后,媒体评价,“这个来自台湾的现代舞团挽救了国际舞蹈节!”
“云门上个月刚从伦敦回来,这是10年里面第6次去;美国每年都去,莫斯科去了3次,明后年还要去。我们慢慢地也变成他们文化里的一部分,就像大提琴变成我们的一部分一样。”
大家长
“从小父亲跟我谈话,永远在谈整个社会的问题,我年轻时非常逃避这种想法,可是我想,他的教育,在我们身上,最后是发酵的。”
曾祖父林维朝是晚清最后一科的秀才,当年担任新港庄庄长时,他给大儿子(林怀民的伯公)写了4个字,“公而忘私”,无形中成为林家家训。
读大学时,父亲林金生问林怀民,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他说,想有个汗牛充栋的书房,自己能听听音乐,若是再有杯茶喝,就更好了。
父亲厉声道——丢脸的家伙!你没顾虑到他人,也不想贡献一己之力。
“我当时既难过又生气。但是现在,他灌输给我的观念,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如今的云门舞集,早已是百来人的大舞团,林怀民则是整个家族的大家长。“我对他们来说是everything,我是爷爷、爸爸、老师、弟弟。他们会盯着我吃药,时间到了要来帮我提行李,我尽量不让他们提,我没那么老。我非常崇拜他们,我当然很辛苦,但是我觉得我非常地幸福,因为我永远坐在那里,看着这些这么棒的人跳舞给我看。不幸的是,我还要当警察,经常站起来告诉他们,什么地方还可以做得更好。他们真的非常好,聚精会神的样子,个个都很美!”
《红菱艳》里,爱才心切的舞团教练,把愤怒的拳头砸向镜子,鲜血直流,这戏剧性的一幕,在林怀民早年的排舞生涯中也曾出现。有一年,云门正在排演以台湾先民拓荒为题的《薪传》,剧中动作极其激烈。一天,林怀民看到两位舞者暖身时间还坐在巷口吃面,冲上去便是一番训斥,“你们这样不爱惜自己!”“砰”地一声,手就砸进后面的玻璃窗,血流如注。下面的人全吓呆了,他还在继续讲,讲完后,才下楼叫了辆车到医院缝针。
早年,林怀民曾在散文中记录了母亲在世时的心境。“看到观众如潮,母亲的惊多于喜,因为始终没心理准备要作‘艺术家的母亲’……然而,她是最积极的观众。首演之后,她和我开‘座谈会’。‘你看到没有?葛兰姆舞者的裙子和平剧服装都有颜色相称的衬里?’‘人家女生头上都是戴花的,不能从头到尾,都梳包包头!’”
用了36年,“云门舞集”长成一棵大树。除了国际舞台上的巡演,云门每年有4次户外义演,与基层民众交流,每场约有五六万人,即使下雨,也有三四万人,已然成为台湾深得民心的老字号。
印度之行的启示
如是我闻,不旅行的人,绝无快乐,罗希塔。
活在人的社会,最善良的好人,也会变成罪人……那么,流浪去吧!
流浪者的双足,宛如鲜花,他的灵魂成长,修得正果;浪迹天涯的疲惫,洗去他的罪恶。那么,流浪去吧!
——《婆罗门书》
3吨金黄稻谷,变幻成山丘、河流、雨水;一束细细的米,从头至尾90分钟,不停地洒在一名静定的“僧侣”头上,一如时间的沙漏;高潮式的“谷雨”瀑布宣泄而下,一名持耙男子,在铺满稻粒的舞台上,由内而外,犁出越来越大的同心圆……
这出《流浪者之歌》,被誉为林怀民的“黄金之舞”,改编自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佛教故事,庄严磅礴的舞蹈,配合萦绕人心的格鲁吉亚民歌,刻画求道者虔诚渴慕的流浪生涯。
林怀民说,那个圆用了足足24分钟。演出结束,观众恍若出神,久久不愿离场。《柏林镜报》评论,“云门舞者简约沉缓的动作,凝造出一个空无的心灵景观,令人感动莫名。”
蝉噪“林”愈静,“1983年,我在台北搭计程车,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好陌生,新建的高楼大厦,烟雾笼罩,台湾疯狂投入金钱游戏和股市,物欲横流,文化遭受漠视,我不想与这些有任何关系,1988年我决定放弃。”
云门暂停后的两年,林怀民远赴印尼、印度,以及西安、敦煌等地,行旅心得化入93年的大型舞作《九歌》。
1994年,林怀民前往印度佛教圣地菩提迦耶,体验到了静坐的祥和,返台后,他把冥想纳入舞作《流浪者之歌》。“印度之行让我得到启示,生命赤裸地呈现在你面前,你看到恒河畔的火葬,看到贫穷和死尸,一切变得如此基本,一杯水就是一杯水,一碗饭就是一碗饭,没有任何假象。这些让我安静下来,我放慢脚步,减少恐惧,试着随着生命之河漂流。”
目前,除了巡演《行草1》之外,林怀民正带着云门舞者准备明年3月上演的《听河》。
“创作就像是闻到某种味道在遥远的地方,你也辨识不出来那是什么。《听河》是一个尚在丛林中找不到出路的新作。我在淡水河边20多年,这不是讲淡水,也不是讲恒河,我不知道讲什么。我喜欢的事情是去碰触那个未知,冒险吸引着我,当你觉得你可以掌握在手,你会兴趣索然。所以他们常说,临演出前一个月,我通常变卦,跟很多人做法不一样。”
岁月静水流深,26岁的蝉声,62岁的禅意,知了知了,“忘了,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