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田沁鑫和张爱玲的贴面舞

“其实张爱玲的作品就是当时一个小市井作家写的那点事儿。说她苍凉,咱也没看出来苍凉到哪儿去,我觉得就是一个没过过苦日子、悟性又挺高的小天才吃着小零食写出的一点小嘲讽。”

话剧《红玫瑰白玫瑰》导演田沁鑫说:“我印象中的张爱玲都跟她那照片一样,眼睛斜乜,脖子扬着,很清高的样子。在生活里遇到这样的女孩,我和她成不了朋友”

 


田沁鑫 王旭华/图

 


舞台被玻璃走廊一劈两半,象征男人的左心房、右心室,一个装情人、一个搁老婆;玻璃走廊象征阴茎或者阴道” 老象/图


佟振保舍弃王娇蕊的时候是“一分不舍,同时还有一分决绝”,田沁鑫由此找到了突破口——让两个人同时演一个角色” 老象/图


田沁鑫曾设想把与佟振保阔别多年的红玫瑰变成痴肥的“麦当娜”,遭到红玫瑰的饰演者秦海璐(中)的抗议 老象/图


    田沁鑫从张爱玲小说重新攒出来的话剧《红玫瑰白玫瑰》中从去年12月27日高调绽放到现在。在国家大剧院演出6场,票房320万元,两个月之内巡回京、沪、穗、宁等8个城市。本来是一块几经波折排演不成的烫手山芋,无意在档期上赶热闹,结果赶上很多:话剧百年、话剧第一百零一年、元旦、春节、情人节、妇女节……

张奶奶青春的一面
    “这张奶奶的气场也太强了,活跃到今天,登堂入室,还话剧百年。”并不推崇张爱玲作品的田沁鑫却不得不服膺张爱玲的票房号召力。
    田沁鑫把排演《红玫瑰白玫瑰》当作没有乐趣的纯智力劳动,解码张爱玲之后重新编码,戏做出来和原著迥异而又忠实原著。一条长长的玻璃走廊串起两间公寓房,一间住两个红玫瑰、一间住两个白玫瑰。两个房间里,红白玫瑰的故事同时上演,但一个是现在时、一个是过去时。辛柏青和高虎演的佟振保在这两个时空来回穿梭,像一对孪生兄弟,出演真我和本我时而搏斗、时而勾肩搭背的喜剧。红玫瑰和白玫瑰的命运也都是两个演员构成的和声。3个角色,6个演员演,戏立了起来。
    舞台被玻璃走廊一劈两半,田沁鑫事后总结,那宛如男人的心脏:左心房、右心室,一个装情人、一个搁老婆;玻璃走廊是阴茎或者阴道——这似乎是田沁鑫勾勒出的张爱玲作品的极简“脸谱”。脸谱背后的张爱玲年纪轻轻以男欢女爱的题材暴得大名,晚年研究《红楼梦》得周汝昌敬重。像奥斯汀一样,她的地图一直那么大。排演“红白玫瑰”的过程,是田沁鑫把“张奶奶”还原成“张小姐”的过程。红玫瑰和佟振保闹恋爱了,辛柏青和高虎一左一右夹着演红玫瑰王娇蕊的秦海璐跳起欢快的三人舞,3个人的6双手做在键盘上飞舞状。对应小说的段落,正是王娇蕊觉得佟振保西装上的皱纹像笑纹,佟振保每天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的楼上,感觉车子轰轰然向他的快乐驰去的热恋场景。习惯了张爱玲的沧桑世故,观众意外地发现,原来“张奶奶”还有这么青春的一面。

走下神坛的张奶奶
    《红玫瑰白玫瑰》的剧本三年前就写好了,基本上是张爱玲小说的讲话本,导演、演员换了好几拨,投资人往里砸了几十万,戏排不出来。找到田沁鑫,偏偏她对张爱玲和红白玫瑰都不太感兴趣。
    “我印象中的张爱玲都跟她那照片一样,眼睛斜乜,脖子扬着,很清高的样子。在生活里遇到这样的女孩,我和她成不了朋友。”
    “我看过林奕华编剧、关锦鹏导演的《红玫瑰白玫瑰》。林奕华1992年的时候买了小说的版权。他是‘张奴’。而且那时候张爱玲还活着,她老了的照片咱也看过,真是有点‘妖气’。在她优美的、带着监狱感、桎梏感的文字的笼罩之下,林奕华他们压力肯定挺大的。”
    架不住剧院的一再邀请,田沁鑫出山排演“红白玫瑰”。再读张爱玲,田沁鑫一心想从关锦鹏、林奕华“文艺闷片”的影子下逃出来。
    “看着看着,我觉得24岁的张爱玲挺幽默的。她在字里行间嘲笑佟振保,把他第一次嫖妓的经历,写得非常幽默。现在太把张爱玲神化了,其实张爱玲的作品就是当时一个小市井作家写的那点事儿。说她苍凉,咱也没看出来苍凉到哪儿去,我觉得就是一个没过过苦日子、悟性又挺高的小天才吃着小零食写出的一点小嘲讽。”
    看到后来,田沁鑫觉得她可以把张爱玲看作24岁(张爱玲写作“红白玫瑰”时的年龄)的姑娘,跟她一起聊天。这种平等、热乎直接影响了排练方式。剧组通常下午一点半排戏,演员抱着狗进排练场,最多的时候有3条狗在排练场上窜下跳。三点半开始喝茶聊天,人手一册张爱玲,还用书包占个空座,“这是张奶奶的”,“我们觉得张爱玲存在,大家一块聊的时候都带着她”。
    田沁鑫和演员们聊张爱玲的各种可能性。因为小说里说红玫瑰微胖,他们曾设想把与佟振保阔别多年的红玫瑰变成痴肥的“麦当娜”,胸前挂俩大水球出场,穿一身丐帮一样的残破盔甲——因为小说写到被振保抛弃之后,红玫瑰的心戴上了盔甲。演红玫瑰的秦海璐抗议:你们太过分了,张奶奶愤怒了,张奶奶说不靠谱。另有一些时候,演员们互相开玩笑:你们今天表现不错,张奶奶说给你们一块糖吃。

张奶奶发功了
    接戏的时候,田沁鑫就知道她的出路在于结构创新。“张爱玲的文字太霸道。想超越她,或者帮着她解释,是多余的。改编张爱玲的舞台剧到现在几乎没有成功的。《半生缘》在形式上已经做得不错了,但也基本上是小说朗读。”
    田沁鑫想突围,第一个突破口是小说里的一句话,佟振保舍弃王娇蕊的时候是“一分不舍,同时还有一分决绝”,“我觉得这挺有意思,让两个人同时演一个角色,小说就有可能成戏。不然,好家伙,只能你一句我一句站在那儿说。”
    白玫瑰和红玫瑰同理。小说里很少开口说话,但有一些心理描写的白玫瑰也让两个演员演,以使心理活动外化。小说对红玫瑰的定义是“婴儿的头脑,成熟女人的身材”,因为佟振保,她第一次感受到痛苦。“她一痛苦,就分裂成两个人,因为她知道爱了。我觉得这也挺有意思的,她也可以两人演,其中一个像小影子一样,成天跟着另一个,但是没有灵魂,没有自己的声音。到分裂的时候,才发声说话。”
    3人演6角的主意想出来,田沁鑫揪着的心舒坦了一大半。在此基础上,小说的结构用换位移行大法打散重塑:起首是振保发现老婆偷情,心怦怦地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情人,之后两个时空交叉叙事。但呈现在舞台上,是振保在两间公寓房里来回穿梭,脚踩两只船。
    田沁鑫很为这个结构得意:“交叉布局,这确实是数学。我受张爱玲的启发,她的结构就很欧美化。(小说里)佟振保上来就自报家门,中间做各种穿插。张爱玲很自由,我想跟她一块自由。”
    “结构是一学问,中国的导演不大讲结构,好像还凭着一种激情,凭着个人好恶在做东西。我们看欧洲的戏,常常觉得,人家怎么那么完整?而我们的作品老是半半拉拉的。好家伙,百年了,还半半拉拉的,甚至不如曹禺时代。这可能和现实主义长期的禁锢有关系,王尔德、《小王子》那样的作品没有,连《牡丹亭》这种作品都没有了。”
    然而“张奶奶”不容人在轻松玩笑间完成对她的改编。离演出还有七八天的时候,戏的结尾还没找到,演员围着导演:“你不能老让我们排前头的戏吧。”田沁鑫已经成了八爪鱼,嘴肿了,“顿时成了猪八戒”,田沁鑫觉得张爱玲在冥冥之中看到她这么编排她,“发功了”,把她嘴巴抽肿了。
    混乱之中,演白玫瑰的赵焌妍一句玩笑话救了田沁鑫的命:“你们这还是张爱玲吗?”
    “哎哟,这话太好了!都闹成这样,还是张爱玲吗?拿书检查,怎么不是?”田沁鑫刹那间开悟,她让演员在舞台上掏出张爱玲的小说来读,那些句子镶嵌到他们饰演的角色那一刻的处境中,严丝合缝。
    找到这个结尾,田沁鑫的嘴消肿了。她觉得那是张奶奶在冥冥之中点了头,“嗯,今天靠谱了。”
    田沁鑫和张奶奶玩了一个游戏。张奶奶好比一座城堡,田沁鑫把这座城堡大卸八块,重新盖,盖好之后发现,楼还是那楼,院子还是那院子,格局还是那格局。
    对这,田沁鑫倒十分坦然:
    “我个人觉得颠覆张爱玲没什么必要,起码人家的文字就值得学习,对吧?你去颠覆她,除非你跟她势均力敌。现在呢,你照着她的作品走,就产生了如此大的让你有新的结构的可能。因为《色,戒》,很多年轻人开始注意张爱玲了。颠覆她的思想,我认为没意义,她就是一个小天才,写小市民的那点事。”

 

(责任编辑 孟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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