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司法变形记:“没有更独立,也没有更不独立”

政治对司法的影响,究竟在台湾有着怎样的流变?这背后又是怎样的角力?

责任编辑:文平 郭力 资讯 陈斌 实习生 朱慧灵

政治对司法的影响,究竟在台湾有着怎样的流变?这背后又是怎样的角力?

2009年9月11日,前“总统”陈水扁被判无期徒刑,很多人把它看作台湾司法的胜利。

毫无疑问,相比较60年前的台湾,这是胜利。从蒋介石,到蒋经国、李登辉、陈水扁,还有现在的马英九,台湾的司法在废墟上一步步搭建。从公开审判“美丽岛”案犯,到“司法改革红卫兵”谢启大等推动司法独立,一直到台湾废除刑法第100条,及至民进党人陈水扁当上“总统”,台湾的司法一直蹒跚向前。“台湾司法的自主性与民主化是同步发展的。”台湾时事评论员江岷钦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但是,“掌握权力的人永远都想把自己的权力变得更大”。坚持了一辈子司法原则的“钉子”检察官李子春,却只能在花莲18年默默地做着公诉检察官。

政治对司法的影响,究竟在台湾有着怎样的流变?这背后又是怎样的角力?

一审宣判后,陈水扁首次公开露面。  图/CFP

90%被“官说”

1984年,“钉子”检察官李子春进入蒋经国时代的司法界。一个盗采砂石的案件,让他感觉“政治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那时台湾正大搞建设,砂石是很重要的资产,利润高昂。在李子春任职的云林,砂石生意基本上被黑道、民意代表以及官员把持。逐渐地,李子春也意识到情况很严重。

一个天还没亮的早上,李子春找了两副手铐,直接把涉及盗取砂石的老板带回来审问。不过,“官说”立即就到了,都是有头有脸的民意代表和“政府”官员打招呼,要求李子春“放一马”。

李子春直接与上级“首长”吵起来。“他们不希望我办,我坚持要办,最后还是办了。”只不过,其中一个案子一审判有罪,二审就判无罪。当时的司法系统是,两三次“官说”你不成功,他就放弃你这个人。“你这边官说不成功,他就官说别的地方,他们相信90%的人可以影响到。”他说。

不听招呼的李子春后来被调到了南投。再后来,他又去台中、桃园、花莲任职,其中大多数是“被调动”。

与李子春有类似境遇的,还有桃园地检署的检察官高新武。当时桃园“雏妓”现象严重,一些原住民小女孩被卖做妓女,但是幕后却涉及警察和高官。一次高新武收到一个“雏妓”的求救信,就动用外地警察连夜把女孩找出来,还把案犯带了回来。不过,等他第二天再来上班时犯人已经被“官说”给放掉了。

在当时的司法环境下,如此多的“官说”本不足为怪。“当时政治干预司法毋庸置疑,铺天盖地。”台湾资深时事评论员江岷钦对本报记者说。

到了蒋经国时代,民主化已经有了萌芽迹象。蒋经国在晚年允许民进党组党,开放党禁报禁,“最典型的就是美丽岛大审判,他允许施明德、黄信介、吕秀莲等,可以公开接受审判,这也让陈水扁、谢长廷、苏贞昌等因为担任辩护律师而名声大噪”。江岷钦认为,在这个事件上,蒋经国摈弃了蒋介石对异议分子处以重刑的态度,“至少在这样一个司法样板上做出了最大让步”。

“上上级事件”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前后,台湾解严,民主改革运动风起云涌,台湾司法正式迈出独立的第一步。1989年发生的“吴苏案”,即是标志性事件。

当时“司法院”第四厅厅长叫吴天惠,他的夫人苏冈是律师。他们夫妇二人常常合作揽案子。每次苏冈揽案子就跟人家讲:我先生是“司法院”厅长。吴天惠很多时候也打电话跟法官和检察官说:我是“司法院”第四厅的吴厅长,承办这个案子的苏律师是我太太,我想帮她请个假。

刚好当时新竹有一个变更土地性质的案子,当事人涉嫌违法,他的辩护律师就是苏冈。苏冈为了侵吞从当事人骗来70万里的40万,送给那个检察官30万,希望他不上诉,但遭到直接拒绝。苏冈一气之下说:我倒不相信还有不收钱的检察官。“这下把这个检察官惹毛了,他回来就告诉了当时在新竹地检署的老大哥高新武检察官。”谢启大当时正在新竹地方法院任职,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

高检察官听到这个事情很生气,就向检察长说,“我要办他们”。检察长很害怕,但是还没等案件被移转其他听话的检察官手上,“高新武就去台北抓人了”,那天正好是1月11日“司法节”。被带回来的吴天惠夫妇当然不承认犯罪,但笔录一做就立案了。

谢启大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虽然那时台湾的司法被控制的情况不算严重,但是老百姓觉得台湾司法“只拍苍蝇,不打老虎”,“这次没想到,在新竹的几个检察官主动把司法界的贪官抓了,所以在台湾引起很大轰动”。“吴苏案”第一次说明检察官是可以“凭良心办案的”。

但在办完这个案子之后,高新武很清楚,他在检察系统已经不可能有独立办案的空间了,但他已经把司法改革的种子撒下,便没有遗憾地辞职了。辞职前他对谢启大说,“现在就要培养司法人员敢于对政治说不,否则将来谁上台就听谁的,司法岂不成了政治迫害的工具了吗?”

下一个敢于对政治说不的就是李子春。初掌政权的李登辉很喜欢打高尔夫球,所以台湾各地兴起建高尔夫球场热潮。在桃园建的一个高尔夫球场就出现了违法的事。在那个案子中,李子春发现“法务部长”肖天赞涉及“官说”,就帮助侦办案件的检察官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令肖天赞被迫辞职。

在江岷钦看来,“李登辉主政时期的司法比蒋经国更进一步,他废除了刑法第100条,台湾从此也不再有政治犯”。

不过,谢启大觉得那时李登辉是逐渐想干预司法的。当李登辉政权稳固后,就有了“上上级风波”。上世纪90年代中期,台中有一个财团大佬杨天生的儿子杨文欣想选省议会副主席,李登辉以党主席的名义劝退了他。但是杨文欣临时变卦,最后还是选上了。此事让李登辉很生气,他通过司法部门的上层告诉检察长找理由收押杨天生。这个检察长如实转告检察官,“上上级打电话了,你看着办吧”。

这个检察官,就是现在正在侦办陈水扁的特侦组检察官吴文忠,当年他跟随谢启大和高新武做实习法官。“吴文忠把这个事情公布于媒体表示拒绝,并说到底要不要收押是我们检察官视案情的需要,不是上级告诉我们这个案子不准结。”谢启大对本报记者说,这个案子说明司法界的新生代已经成长,他们敢于对政治说“不”。

正是涌现出的一批批敢于“凭良心办案”的检察官,让台湾司法正式走入独立进程,即便这进程充满挑战。

以轻明重

司法独立遭遇的最大挑战,即是台湾行政权力掌管者对本身权力的极尽维护。

在“第一高尔夫球场案”中,因为要求检察长出庭作证来对抗“法务部长”,李子春主动要求调到花莲地检署。“我去花莲之后再也没离开,因为很简单,再也没人敢要我。”李子春说。

在花莲李子春退休。这期间,“被安排”当公诉检察官的李子春无法办案。直到2003年,李子春因传唤“总统”陈水扁再次走入公众视野。

那年花莲县长补选,民进党候选人游盈隆对花莲地区的原住民酋长承诺“特别津贴”,因为酋长对自己部落选民的投票意向影响巨大,所以就产生了通过政策“贿选”的嫌疑。

李子春后来查了很多学术上的资料,发觉这个做法叫做“政策买票”。李子春觉得很奇怪,“候选人用自己口袋里的钱是贿选,从国家口袋里拿钱为什么不算呢?”当时他就决定将陈水扁传来作证,此事一下子成为媒体追逐热点。

“这叫以轻明重。”李子春认为,“小警察贪污要关,总统贪污当然要关。”“不过,事实上,这个案子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所有人都觉得我的起诉是合法的。”李子春说。

相对独立

“在陈水扁执政时期,台湾民主化运动相对成熟,尤以2006年百万红衫军上街头游行为标志。”台湾时事评论员江岷钦觉得,这说明台湾走入了一个民主相对成熟的阶段。

但是,与相对成熟的民主制度相伴的,未必是相对独立的司法体系。司法官个人的政治倾向、重要司法职位的人事安排,都似乎仍在左右台湾的司法。

国民党在台湾经营五十多年,大部分的行政系统都是国民党的人,所以陈水扁任内大批换人,希望营造自己的私人势力,以逐渐控制司法。马英九上台一年多,他对司法的态度基本上是不干涉。“但他也有问题,他应该把陈水扁时代对司法系统有计划、有问题的人事布局纠正过来,例如检察总长和调查局的相关人员。”谢启大认为。

此外,陈水扁弊案中上演的各种剧情,更让人无法分辨台湾司法的真实面目。先有“亲绿”检察官陈瑞仁起诉吴淑珍,又有偏绿的检察官周占春无保释放被羁押的陈水扁。

谢启大后来听说陈瑞仁查办吴淑珍的内情。办案时,陈瑞仁越查觉得越有问题,但是他不吭气,只管搜集证据。“总统府”副秘书长马永成跟陈水扁说起此事,陈水扁说“没问题,让他查。他是亲我们的人,绝对没事”。后来马永成再次提醒陈水扁说,“不对哦,我看他越查越不对,最好小心一点”。等陈水扁反应过来的时候,陈瑞仁检察官已经起诉了。但是,因为此事好几个“司法首长”被调整,陈瑞仁检察官也因此离开了侦查的工作。

谢启大认为,“检察官的政治立场虽然不同,但是在面对人民的利益方面是不分的。”

做了17年法制新闻的台湾《中国时报》社会组主任王健圣觉得,法官都是一个平凡的“国民”,他们个人的认知有蓝绿之分,在某些方面会影响对被审判者的观感,这会出现量刑的差别。“这不是政治干预司法,这是他们每个人对政治的认知干预到了司法。”

“即便他们有不同的政治倾向,但现在没人告诉他怎么判。”台湾《中国时报》执行副总编张景为说,早年的司法官常常顶着上层的压力,他们自己的法律见解和价值判断是被压抑的。“如今社会的开放和民主的自由,让司法官更能伸张自己的意志,不受外界的压力。”

“台湾无论哪个政治人物涉案,都认为受到政治迫害。陈水扁案子中也是一样,民进党虽然承认陈水扁涉案,但是一再怀疑司法的程序和正义。”社科院台湾研究所研究员王建民认为,从陈水扁案总体上看显示了台湾司法的公正与独立,但这也是相对的。“比如对陈水扁夫妇判的是重刑,但对其子女判决显然偏轻。”“司法独立在民主社会里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王建民说。

“从大的层面说台湾司法是更独立了,从人性角度讲是更不独立了。”李子春说,把所有因素加起来,它没有更独立,也没有更不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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