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中国】抵达之谜
无论时代,无论原因,捞尸人毕竟在做一件与生死有关的事情。而被打捞出水的尸体,无论什么原因溺水,无论是否能抵达彼岸,他们都应该是被纪录在册的……
黄河从兰州中间穿流而过,这个城市被纵向切成两半。
黄河南的繁荣与黄河北的荒芜形成强烈对比,城市的形态因此而不完整,并让人有所期待。精神的左岸是连片的清真寺,是川流不息的大河上飘来的声声唤拜;物质的右岸是隐隐约约的繁华,是城市亮化工程后夜晚的很多彩灯。
兰州,是正在成形的、粗糙的,硬朗与温软杂糅、悲情与狂欢共伴的城市。
兰州经济不是很发达,与周边的城市离得比较远,没有形成城市群。兰州的基本生态,还是现代城市链条中的孤岛。
这是个移民城市,这就决定了它的城市性格有某种模糊和语焉不详的特点,城市中因此会形成一种“野蛮”的力量:
“他们有向上生长的渴求,有冲劲但又略显盲目,有梦想但又常会失落,有追求但又总觉得结果不理想。”
纪录片《彼岸》就与这个城市不断地发生着关系……
2000年某日,我在《兰州晚报》看到一则新闻,位于兰州市黄河下游旁的一个村子,一个魏姓中年人常年打捞上游水域漂下的尸体,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有尸体家属认领,剩下没人认领的无名尸体老魏会挖坑埋掉。
当然这完全是无偿的。
出于对老魏捞尸行为的好奇,2001年夏天我和父亲根据地址驱车来到这个村子。找到老魏并不是件困难的事,随便问了个村民就知道他在哪儿住,并且热情地给我们带路——由此可见老魏在村里的知名度之高。
老魏家的院子离黄河边很近,站在院门口就能看到河水,墙上面靠着一个破旧的羊皮筏,那是他平日打捞尸体时乘坐的交通工具。老魏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是个红脸膛、矮墩墩、走路有些笨拙的中年汉子,那种西北农村里常见的男人,放到人堆里,转眼就忘掉。但是,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你一见过就再不会忘记。那眼神里有非同寻常的东西,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能夺人心魄。后来与老魏谈话时得知,不久前河的上游修了一座大坝,漂下的尸体都被拦在了大坝上游,因此他的捞尸生涯也就此结束了。
“文革”中,复杂的社会现状和接连不断的政治斗争导致一些人跳河自杀。20多岁的老魏经常带村里的孩子在河边嬉戏玩耍,在孩子群里水性最好,胆子又大,见到尸体漂下他就会游过去打捞上来。那是他捞尸生涯的开始。
改革开放后,尸体的死因变得复杂起来,西北人有句俗语,当两个人争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就会生硬地撂上一句:“跳黄河去啊,黄河又没加盖子!”每年都有许多人投河自尽,当然也会有不慎落水被浊浪卷走的性命。一个人不见了,亲人们四处寻找,黄河是个可疑的去处。上游冲流下来的尸体会在这儿撞到河岸上,暂时延缓向下的速度,为打捞提供了便利条件。老魏水性好,工具只一羊皮筏一木棒而已。下河前,他用一根麻绳将自己拴在羊皮筏上,人在河中挥臂斩浪,向发现的目标物而去。到尸体跟前,用木棒一下一下将其推至岸边,用绳子系牢,等待那些在他这里挂号的人来认领。
一直延续到了2000年。
老魏的捞尸生涯虽然结束了,但这件事深埋在我心底,不断生根发芽,促使我写了《河流》的电影剧本。时隔7年,当我为影片采景再次来到这里,情况却发生了很大变化……
大坝上游已出现了新的捞尸团体,这些人主要是以盈利为目的,也就是所谓职业捞尸人。漂下的尸体被水浸泡得久了都会鼓胀变形,令人目不忍睹,软化了之后更不堪触摸,即使是亲人也不愿意亲手将尸体入殓。捞尸团体会接手这“项目”,用塑料薄膜将尸体层层缠裹,再用白布裹紧,装入备好的棺材,在村头空地火化,最后把一捧骨灰交给死者的家属。这套活加上捞尸,他们通常收取6000-10000元费用。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是“看人下刀子”,碰到有钱的家属就会多要一些,看样子没钱的就少要一些,当然家属一般也不会太介意。对于无人认领的尸体,随着天气变化就会自然腐败,最后只剩下骨架,沉入河底……
仅仅靠这项营生,这伙人大部分在村里盖起了二层洋楼,估计人均收入在每年10万元左右,和村里其他农民明显拉开距离,也算是响当当的富裕人家。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打算将摄像机对准这群人。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迫使着我拍摄这部纪录片。2000年出现的这个大坝自然分割了两个时代,而围绕“坝”的符号意义,带出两个时代、两种行为意识的对比,老魏之前的无偿捞尸和现在的职业捞尸。而“时代”在《彼岸》这部影片中当然只能算是路径,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是黄河里飘下的那一具具死尸。冷漠并不是政治斗争或是经济奇迹背后的生成物,如今我们或许都已忘却,它就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存在。
无论时代,无论原因,捞尸人毕竟在做一件与生死有关的事情。而被打捞出水的尸体,无论什么原因溺水,无论是否能抵达彼岸,他们都应该是被纪录在册的……
物质世界的彼岸是一条河流的对岸,与此岸相对的一方,但又可引申为死亡是生命的彼岸,而人的死亡是应该被记住的。这是人类文明的终极关怀,也是彼岸的意义所在。有此岸方有彼岸,有此岸人类就避免不了对彼岸的想象与关照。
人是否能超脱生死去往涅槃之境我们不得而知,也许,这就是河的第三条岸——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顺流而下的“抵达之谜”。
网络编辑:老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