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三午印象

那时,他没有了激昂,没有了兴奋,平平静静的,声音也轻柔。兄弟间的谈话,似乎能让他减少一些“从来到人世,就揣着一封无法投递的信”的孤寂。

对三午写诗有最初的记忆,我还不到10岁。那时他刚从宣武师范毕业,在牛街小学教语文。这是他一生中短暂的教学生涯。同样短暂的是,有一段时间他和我这个相差10岁的弟弟约好,每天晚饭后一起坐在八仙桌旁,我写作业复习功课;他批改学生的作业、备课,有时写他的诗。

记得最清楚的是,三午总要冲杯现在看来是最劣质的咖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也不知他从哪儿搞到的。小纸袋撕开,里面是少许黑色粉末和黄色古巴糖,倒上开水溶化后,我们认真地分成两个半杯慢慢享用。现在想起来兄弟俩能像模像样地坐在一起,在昏黄的灯下,弥漫着的或许是三午常提起的“爱”,似乎还能闻到那淡极了的咖啡香气……

从那个时候,三午开始把自己的诗当一回事儿了。他用了一个新的硬皮本,把他写的诗抄在上面,诗的内容我这个小学生不太懂,对封页上的图案却记忆深刻。那是他请美术老师画的,中间画着一个问号和一个叹号,两个符号上半部分相互倾斜着,下面同用一个圆点,延伸出一支不知名的小花,也许是他诗中常常提到的雏菊。最上面则是醒目的、边缘有雷电爆炸似的3个大大的美术字:没你集。

“没你”这两个字,在我这个小孩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疑惑。那时社会提倡的是全体人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我时常想,哥哥的诗集中没有“你”,自然更不会有“他”,那就只剩下“我”,延伸出来的必是自私、个人主义,是最见不得人的,不能提。所以我从未跟别人谈论此事。要是三午还在,能和他话说当年,必定感慨无限。真不可思议,这竟然已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

“文革”当中我要去陕北插队,三午知道了,叫我去买了本子,亲手把他的诗抄录下来,让他的诗陪着我上路,还嘱咐我每次回家,想着把没有抄满的本子带回来,他会把新写的诗歌抄给我。

就这样,离开北京的十几年,往返路上,我必定带着三午的诗。这3本诗集我一直放在身边,用“弥足珍贵”也表达不尽它对我的分量。我永远记得他的话:“想家了,心烦了,看看它,心里能好过点儿。”十几年里我也渐渐理解了“没你”的含义。

诗人的心永远渴望着自由!三午理直气壮地相信:“有耳朵——自己的,我要听!有眼睛——自己的,我要看!要体验呵!我有自己的心灵。”三午感受到了那个时代前所未有的压抑,他在诗中呐喊,“我们像块木头,被削着、刨着、钉着、锯着”,“我们像块石头,被砸着、砍着、雕着、磨着”。他寻找着思想解脱的出路,又醒悟“不,那不是门,那是堵墙”,就剩下“苦笑、苦笑,都变了形了,我的唇角”

10年浩劫中,三午的脊柱因劳作中摔伤,引发强直性脊柱炎,变得越来越扭曲。病变过程中,刻骨的疼痛折磨着他,使他的腰弯到不能再弯的地步,真成了他在20岁就写就的《墓志铭》中描绘的形象,成了一个“驼背的青年”,对于他自己会变成驼背和早逝的预感,为什么会在刚成年就萌发,像谜一样永远困惑着我。

三午再不能在密云水库的山上植树造林,长年在家里休病假。除督促小女儿阿牛练习钢琴,有的是时间去饱览群书、欣赏音乐。一些同样困惑彷徨的青年,因为这里有着当时社会找不到的条件和氛围,一拨一拨聚到三午身边。他们抨击时政,传播“小道消息”;听三午讲小说中的离奇故事或者解读音乐;在交响乐的旋律中,激昂地朗诵诗歌。我从插队的陕北回家探亲,等晚上人群散了,才到三午的房间坐坐,看他给我抄诗。那时,他没有了激昂,没有了兴奋,平平静静的,声音也轻柔。兄弟间的谈话,似乎能让他减少一些“从来到人世,就揣着一封无法投递的信”的孤寂。

1976年,“四五”事件让三午的神经有了短暂的释放。他驼着背,每天骑车融入铺天盖地的白色花海,用相机记录广场上振奋人心的场面,聆听慷慨陈词的演讲,在激愤的人群里,寻找、收集、抄录着广场上的诗歌。他逢人便讲,感染着周围的一切人。之后形势急转直下,严密的清查没有漏掉三午这个残疾人,有关部门几次三番找他交待问题。三午心灰意冷了,从此搁笔,连为我抄录的兴致也没了,说:“你要看着还行,就自己抄在后面。”

那时,他因为迷恋音乐早早摆弄起稀有的台式录音机。听了各种名曲后,他感觉有些曲目的意境,和他诗里的意思相投,于是开始制作配乐诗朗诵。朗诵者只有我和小沫,我们姐弟喜爱他的诗,口音还算纯正,又了解诗作产生的一些故事,制作出来的效果还是相当“震撼”的。三午在诗和音响的交汇中,时时会热泪盈眶。现在这种老式录音机早没人用了,偶尔看见三午留下的落满灰尘的磁带,总觉得里面留着我们当年的声音,是那样真切,又是那样“渺渺……远远……茫茫……”

三午停笔10年以后,人也匆匆地去了。认识他的人,依然在他的诗中回忆着他。我想这也是他不安灵魂的最大满足:“终有一天,终有一天……将来,幸运的人们回忆起、谈论起、思念起我……决不是,决不是用证件、门牌、宗卷、墓碑上,严酷的、黑色的、寒冷的号码……而是以——我心灵的真诚,我心灵的挚爱,我心灵的诗句,在宇宙的铿锵!”

(楷体引文均为叶三午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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