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 我终生不会离开新疆
如果你热爱新疆,你就要始终热爱它,不离不弃
7月12日,拍摄于乌鲁木齐周涛家中 图/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
库车的日常生活 图/王寅
很多人把周涛称为新疆的文化名片。在文坛,他的狂傲是出了名的。作家贾平凹曾手书“狂涛”赠与周涛。周涛出生在山西,说自己得太行真朴之气。在北京度过童年,染中华命脉底色。少年时代,他随父母调动迁至新疆,遂成为西北胡儿。
周涛写诗,也写散文。虽然自谓这是雕虫小技,却仍以千古文章持之。文运兴衰,都未曾离弃。
周涛还是一名军人。即使坐在家里,他也要穿着军装。用周涛的话说,文武之道可以互补。人而无文,其志必愚;文而无武,其志必弱。1940年代出生的他,一生处于文武之间。他在喀什下过乡,在伊犁当过兵,也正是在这期间,他开始写诗作文。
20世纪80年代中期,周涛以他的诗作成为“新边塞诗”的领军人物,而90年代以来,散文又使周涛迈向了另一个高峰。尽管如此,周涛说,无论褒贬都是身外之物。他有更远大的使命感。他神色坚定地说,他要做的是文化上的苏武。
精通维语才能深入了解维族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来到新疆的?
周涛:我小时候在北京,说一口北京话。1955年,随父母调动到新疆乌鲁木齐自治区党校,就变成新疆人了。你可以设想,我们这些由于种种因素,命运发生转折的人,来到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这跟你去内地一个地方是完全不同的,是心里最深处的不同。你面对的是多民族、多文化的生存环境,这是一个挑战和学习的过程。
人物周刊:后来你在新疆上大学,学的是维吾尔语?
周涛:1965年考入了新疆大学,本来报的是中文系,但被分到了维语系。开始心里不平衡,后来才明白去维语系的反而是条件好的,将来可以走仕途的。你在自治区当官就要懂维语嘛。可惜的是,刚上大一就赶上文革,课停了,所以维语没有学完。
人物周刊:当时不能上学了,心里怎么想的?
周涛:当时很年轻,才十几岁,听到不用上学心里非常高兴,和同学们不断欢呼。当时大家都不担心上学的问题。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本来都不想考大学,为啥?因为那个时代的偶像是董加耕、邢燕子,那才是时代的模范,年轻人的楷模。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不上大学,下农村当农民。
人物周刊:现在看来,没有学成维语遗憾吗?
周涛:如果当年学好了维语,那对我来说真是太重要了。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喀什,呆了8年。如果大学的时候学好维语,我肯定可以写出一本真正有分量的长篇。我说过,要在新疆这个地方写长篇必须符合两个条件。第一是有生活,从城市到乡村,全面而深入了解生活;第二个条件是要精通维语,能和任何维吾尔族人打交道。这个尤其重要。只有精通维语才能深入了解维族,否则你写的长篇文章就不可能深入人心。
南疆是我人生之中最难言的体验
人物周刊:南疆8年的生活在你的记忆中占什么样的位置?
周涛:我很少写在南疆的经历,因为那是我人生之中最难言的体验。有些人在南疆呆了一年多,就写了大量的文章,但我在南疆呆了8年,还是不知道怎么去写。
人物周刊:当时的精神状态是怎样的?
周涛:乐而忘忧。没有什么事情做,人也比较懒惰。当时有一个朋友问我,如果可以选择,地委书记和诗人,你选哪个?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我选地委书记。雄才大略啊。他问我为什么?我就给他掌讲了一个笑话。皇帝问阿凡提:“一边是真理,一边是金山,你选哪个?”阿凡提说:“金山”。皇帝嘲笑他说:“如果要我选,我一定选真理。”阿凡提回答:“那是因为你没有真理,我有真理,当然就选金子了。”要金子不要真理,反映了我当时深层的文化心理。我确实喜欢文学,早期想当诗人、作家,但一到现实当中,思想天然地就转变了。我知道生存不能靠写诗。
人物周刊:当时在喀什汉人有多少?
周涛:机关里面汉人比较多,市民里面比较少。
人物周刊:那时候跟少数民族接触多吗?
周涛:喀什地区有12个县市,当时人口有二三百万,我跑遍了下面所有的县市。当时那里的生活条件很差。
有一次,我和几个汉族朋友在街上走,碰到一个维族人。他走过来一把拉住我,我说干啥?他说我喝多了。我说喝多了回家睡觉去。他就走了,可还没走两步,又回来拉住我,说到我家去。我说到你家干啥?他说喝酒。我说好,去就去。我就跟他七拐八拐进了深巷子里,没想到里面简直如同迷宫一样,更没想到看上去狭窄的巷子里面会有那么大的院子,花木那么繁盛,家里也非常漂亮。在他家里,我们俩大吃大喝。临走的时候,维族人抱着我的脑门亲了半天,说“我们团结起来,敌人来了,我们把他枪毙”。我在喀什那么多年,冒犯过我的少数民族一个都没有。
维族是马性民族
人物周刊:你和维族的知识分子交往深入吗?
周涛:认识很多,但深入不敢说,深层次的理解,就是汉族人和汉族人也不容易,更何况和其他民族?我非常遗憾的一点是,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哪本书被完整地翻译成维语。
人物周刊:维族文化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周涛:有一次我听到一个维族人唱歌,唱着唱着我听懂了。听懂以后我就大吃一惊,这个民族真是诗性的民族。我觉得,汉民族是牛性民族,维族是马性民族。一马当先、万马奔腾,具有一种强烈的躁动性,一旦起来之后势不可挡。我觉得汉民族就缺少这种马性,我身为汉人有点惭愧。我们这个民族,不能老是孔孟的那套思想。我一直觉得孔孟的儒教害死人,把中华民族血的历史冲掉了,野性磨灭了,没有了野性怎么生存?人类社会也是一种野兽丛林,也是非洲草原,人类也是一种所谓披着文明外衣的野生动物。人类总是容易被自己的文明骗了,以为自己有了文明,和动物不一样,但事实上,骨子里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你照样需要充足的空间,需要像动物一样撒泡尿,宣布那是你的领地。所以一个民族永远不要丧失动物性。
人物周刊:生活在新疆,给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周涛:我们把命运放在这里的人,时刻都在比较。不管汉民族文化多悠久,多深厚,也是有弱点的,而其他民族的文化中也有很多优秀的东西。你在寻找别的文化的过程中,也加深了对自己民族文化的感受,在碰撞、对比和冲突当中的感受。
人物周刊:能具体说说吗?
周涛:我以前写过一本关于长城的书,讲了各民族文化和汉文化对长城的理解。可以说,长城是解开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钥匙。从我的经历和角度看,为什么中华民族的封建文明几千年,向资本主义转变不了?我认为最基本的因素就是,以长城为标志,长城以内是农业民族,以外是游牧民族。当中央汉民族过于羸弱的时候,游牧民族就会突破长城,带来野蛮的文化和生命,甚至统治。梁启超说,中华民族70%的时间是由异族统治的。当野蛮民族统治时,先进的文明又被拉回去,这种异族的入侵为中国长期的封建文明提供了一个保鲜的条件。中国如此频繁的野蛮统治先进文明,造成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保持。
人物周刊:是什么力量让你在新疆呆了这么多年?听说山西曾经想请你过去当作协主席,被你拒绝了。
周涛:我经常感觉我是文化上的苏武,立足在新疆,代表着汉民族的文化。我的一生就在自觉地做这个事。艾青、王蒙他们也在新疆呆过,写了很多说新疆好的文章。可既然说它这么好那么好,为什么要离开?我终身不会离开新疆,死了也会埋在这儿。如果你热爱新疆,你就要始终热爱它,不离不弃。如果说我这个人有什么意义的话,到现在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在这样一个边远的地方,我让汉民族的文化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传播。
(实习记者李敏、翁倩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