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老城的最后容颜

涪陵沿着长江的旧有9个码头已经全部拆除了,它们的身躯已经变成了护江大堤;涪陵航运大楼只剩下一个架子,裸露的钢筋恐怖地支棱着。

(本文刊载于2002年的《南方周末》)

“三峡,无法告别”特别报道之涪陵篇

2003年6月,长江大坝蓄水到135米。

涪陵,这座双脚伸在长江里的城市,不得不从水中抽出身子,连连向后跳跃腾挪。

后面是连绵起伏的黛色青山,涪陵也随着山势越长越高。

涪陵其实就是从大江大河中生长出来的城市,长江和乌江带来了第一批盐客,诞生了第一个水码头,聚集起了第一个集市,最后生出了一个城市。

涪陵最繁华的地方曾经就是临水的街道,它们紧靠码头,随长江的曲折而弯曲着长长的石板路,繁衍着世世代代的繁华。它们样子现在看来陈旧而衰老、灰暗而潮湿,但长江的潮来潮往给了它无尽的新鲜和活力。

它就那样在生活中默默潜行着,谁也无法确切说出它们存在了多少年,随便问一个依着自家门闲坐的白发老婆婆,她会告诉你她就是在身后的老屋里出生的,她的儿女也在这里出生,现在堂屋里跑着的是她的孙子。

某一天某一刻,这一切戛然而止。这些码头、街道和它们所聚合的生活被宣告终止。悄悄延续千年的脉气一散而尽。

一个有2000年历史的城市,怎么说都够得上古老,岁月会成为沉重甲壳,每有翻动,便会发出“咔咔”的声响。

2002年8月17日,在三峡大坝的水涨上来之前,我们看到了这座老城的最后容颜。

一半是死亡一半是生长

我们到达涪陵的时候,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跨过乌江大桥,站在另一边遥望,才会清楚地看到涪陵的全貌。

在一个山岬处,乌江静悄悄地汇入了长江,一切发生得那么的平静,一条大江就消失了。在长江和乌江相夹的山峦上,就是涪陵。

整个涪陵变成了一个工地,山上在建,山下在拆,涪陵变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已经判定了最后的死亡日期,一个在飞速地生长。

山上的那个涪陵是崭新的、白色的,时髦的玻璃幕墙闪闪发光;山下的那个涪陵是灰暗的、矮小的,密密麻麻的灰色砖楼互相拥挤着。一条明确的线从东到西将这两个世界分割开来。这应该就是涪陵的生死线。

长江南岸,一道水泥大坝陡直地从江水中站立起来,它长4000多米高182米的身躯将拦住上涨的江水,确保涪陵市安然无恙。现在,它们被一部分一部分地修筑了出来,还没有连成一个整体。

受三峡工程的影响,涪陵市将整体向后退,让出位置修建这座大坝。拆掉旧涪陵城,就是因建大坝而要进行动迁和旧城改造。

涪陵沿着长江的旧有9个码头已经全部拆除了,它们的身躯已经变成了护江大堤;涪陵航运大楼只剩下一个架子,裸露的钢筋恐怖地支棱着。沿江的楼房发出沉闷的响声,坍塌,烟尘冲起;废墟里依然有晾着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飘,阳台上盆花也长得正旺,那是在废墟中坚守的人家。

沿码头的集市、物流中心、店铺、商贩都散了。

老街,是一条形成于宋代的商业街,现在已变成了一条死街。

我们到的两天前,是老街最后的搬迁日期,店铺一律不准营业了。老街虽在江防大堤之后,但它是政府旧城整体改造的一部分,将来,沿江大堤将有321米宽的绿化带,有滨江大道和沿江公园,不知道老街会变成什么。

“棒棒军”们拥入老街,在狭窄的巷道里往外担东西,一间间店铺的门都大敞着,破旧的招牌可以看出曾经是食品店、药店、饭馆、杂货店等等,但现在一律都充斥着垃圾,污水在石板路上横流,臭气冲天。

不知道这一天是一个什么日子,老街幽深昏暗的老屋里都点着香烛祭拜,整个老街充满一种幽幽的神秘气氛。

一位白发老人坐在自家门前,老人头顶上悬着一块招牌:“会家蛋糕房”。年轻的女主人出来说已经不做了,准备着搬迁。

们问老人多大年岁,在这里住了多少年,老人拉着我们的手让我们进屋去看看。她说,她就出生在这里,她在这里又生了四个孩子。现在是女儿女婿外孙和她住在一起,她已经快80岁了。

这是一套三层的木结构楼房,一进去是一大间,无颜色的木地板,黑黑的屋顶,窄而陡的木梯上去是一层,从一个洞下去是另一层。中间一层搭着一个小小的木阳台,阳台外面就是浩浩荡荡的长江。

江上的劲风从窗口灌入,涤荡整个屋子,水大的时候,就会淹没房子的下层。老屋和它的主人就是长江的一个伴儿,已经相望百年。

在送我们出来的时候,老人用手掌抹着泪。

沿着涪陵盘旋的街道越往上走,那种离别的氛围就越淡。一到傍晚担着竹筐的小商贩摆满一路。沿街的大小饭馆个个爆满,火锅的麻辣味飘满街道,到处都是光着膀子但依然吃得汗流浃背的人。麻将桌子支在路灯下,打牌的人神态安详而怡然。

最有代表性的是涪陵中心广场(为了找一块平地做广场,涪陵人把一个山坡掏平了)。这是一个铺着锃亮的大理石地面,有喷泉华灯的广场,一到晚上,上千人聚集在这里,跳一种集体舞。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左左左左、右右右右”,黑压压的人群一起前进后退,像是在听军令,男男女女乐在其中。

在这里生活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消散的水码头

和涪陵人聊涪陵,他们十有八九会说:“我们涪陵是水码头嘛!”

涪陵生活重彩浓墨的部分应该在长江边,在水码头。

想赶一个早去看码头赶船人过江的情形,一出门,又是雨。

大失所望,江边并没有什么人,除了停几条船外,看不出哪里是码头。

雨中,街上担着竹筐卖菜的人不少,菜也闪着新鲜的水珠。或许他天不亮的时候就赶船过江,或者我们去的根本不是地方。因为修大坝,涪陵的9个码头全拆了。

在此之前,江边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地方,叫锦绣洲,洲上有一个市场,叫做萝卜市。每当枯水的季节,长江长长的自然沙坝就露出来,人们就赶来在沙坝上用竹竿竹笆苇草搭起棚屋,开始买卖,而长江夏季涨水的时候,所有的竹棚一下都拆去,市场也一哄而散。

水涨而散,水枯而聚,这种随着长江自然节律而消长的市场方式,据涪陵地方志办退休的老主任蒲国树考证,可以追溯到北周时期,而萝卜市的出现是在清光绪年间。

他说,北周的《涪陵地图记》里记载,巴土盛行在长江露出的沙洲上织锦——一种漂亮的毛织品。到清朝,涪陵城人口增多,鲜菜需求量大,这里以交易菜蔬为主,名为萝卜市,并不是只卖萝卜,实际上这是随码头而形成的土特产交易方式,长江水枯的时候,集市正旺,江岸之上帆樯云集,停泊在码头的船运来南来北往的货物,就在船上或在沙坝上就地交易,岸边从吃喝住宿到娱乐样样俱全,成街成市。水码头就是这样一个载来和载走货物的繁华之地。

现在它不仅仅是一种交易的方式,也是许多涪陵人的生活方式。尽管长江依然有水枯水涨的时候,但萝卜市的生意却只涨不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对很多人来说,每天只要往水码头的市场里走几趟,一家的生活钱就“找”来了。
住在狭长而曲折的枣子岩街的人家,家家都是在码头上“找钱”的。

枣子岩街就横卧在涪陵老城的城墙根下,什么时候有了这条街谁都说不清楚,但城墙已有600年了。

枣子岩街23号的两口子是在萝卜市上经营水果的,往前的一家是卖药的,再往前的小杨姐弟俩在萝卜市上批发了蔬菜,洗净了担到市里去卖,再往前是剃头匠张师傅,剃一次光头2元钱。

张师傅的剃头摊从一改革开放起就摆上了,如今是一家人生存的饭碗。老伴每天烧了开水送到摊上为客人洗头,儿子没工作领着孙女在摊上转悠,儿媳去湖北打工。现在各种生意都做不成了。张已被限时搬走,小杨姐弟俩还在偷偷批发蔬菜卖。

冉正华一家在码头搭棚子开茶馆已经有3年了,“水涨了拆水退了搭累得很,但生意还不错,卖大碗茶,赶船的人喝。”

码头散了冉正华又找到了新生意,给拆码头的人开饭馆。这种饭馆有很多人家开,但只有一个名字——“大碗饭”。

冉家的“大碗饭”开在一片楼房的瓦砾中,墙是拆下的门板,顶是塑料编织袋,一口大铁锅里新磨了豆花,一只大竹桶里是白米饭,一人一块五,管饱。来吃饭的是那些拆楼的、建大坝的和偶尔路过的乡下人。

清晨,一个穿着湿漉漉的解放鞋的男子刚放下扁担进来吃饭,一群一身白戴着长鼻子防毒面具的人也跟了进来,他们在青石板路、房前屋后的垃圾堆上撒白色的消毒粉,然后悄然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呛人的药味“腾”地充满了整个街道,随之而起的还有死亡的气息。它提醒人们,这里已经是瓦砾、垃圾、病菌、苍蝇和蚊子的世界。

涪陵应该是一个得上天厚爱的地方。人类学家说,江河合流的地方最适合人类生存。因为乌江和长江,涪陵有9个码头。乌江给涪陵带来的是盐,长江带走的是涪陵的榨菜。这两样东西支撑起了涪陵几千年的富庶。

涪陵人说,人们把盐称做“盐巴”、“盐巴”的,实际上意思是“巴盐”———巴人之盐。

乌江上的龚滩镇就是川盐出川的一个重要通道,商客、背夫、船夫日夜穿梭于其间,所以高高的土家族吊脚楼下都有檐灯,那是为走夜路的人点的;街上的石板路布满小窝,那是背盐的挑夫拄着竹棍休息时磨出来的。

千帆万樯终归涪陵。清朝涪陵8个省的大商号最有名,他们是做盐的陕西人,建有锅盔庙;做票号的山西人,建有财神庙;做棉花的湖南人,有江南会馆,还有做布的江西人,做银楼的浙江人,做木材的江苏、安徽、贵州人,枣子岩街当年商号云集。

80岁的孙淑珍老奶奶做了一辈子的榨菜,她的雇主是清末涪陵最有名的秋寿安,此人首开中国的榨菜规模化生产。

说起现在的榨菜制作,老奶奶一脸鄙夷:“现在的小包包,我瞧不起。那也叫菜?一点也不香。”她说,当年榨菜装在黄木桶里,要翻三次砸三次,直到汁水淋漓,一桶有100斤,人背着送到码头,装上大木船,顺水而下直达汉口。

“汉口,你知道吗?”老奶奶眼睛盯着我问,脸上充满向往。

榨菜是用长江的风风干的,是用长江的泥封住木桶口的,是用长江的水送出四川的。没有这些,涪陵的榨菜就不可能成就为世界三大腌菜之一。

将来涪陵还会有码头,码头还会载来各种各样的货物和各种各样的人,但锦绣洲、萝卜市、老街、枣子岩街却没有了。

三峡水库的水涨上来之后,涪陵沿江的很多地名就要消失了,其中的39个,据蒲国树考证,它们是一部完整的涪陵2000年编年史。这些地名最早的形成于汉代,最晚的也是清代,每一个地名都或有一段历史,或有一段传说,或留有历史遗迹。

据说,新修的滨江大道上将立一块牌子,上书“锦绣洲”。只是不知道过往涪陵的人还能不能理解涪陵千年水码头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再看一眼老城墙

我们一进涪陵就看见了它,只不过不知道它已经有600岁了。

涪陵的青石板墙多的是,因为在这样的山区,每取一块平地,都要在下坡的方向垒一堵石板的高墙。

但它的样子极为特殊,一眼就能看出它和所有的墙都不同,那是岁月的颜色。

它的很大一部分已经不在了,修筑中的长江防护大堤已经通过了它的身躯,整齐的巨大方条石翻倒在深坑里,它们被拆掉了很大一部分。

它的另一部分混杂在残垣断壁、垃圾和棚房之间,人们用它做墙搭棚子来住,用它挡风架炉子生火做饭,在它下面支桌子打麻将,它已经和人们的生活混杂在一起。

它就是涪陵的老城墙。

涪陵人说,涪陵依山而立,傍水而生,是一个不设重防的城。

在水边的城都是向水敞开胸怀的,长江和乌江是涪陵的生命之源,它怎么能向它们锁闭自己呢?

在明代以前涪陵无城,后来有城也是以竹栅为城的。后来是土城,再后来才是石头城。

三峡库区的所有城池大约都是如此,涪陵的这座明代石头城是三峡库区保存最完整的,现在它还有1.5万米。

一块块的方形巨石垒起有6-7米高,墙体上布满青苔,斑斑驳驳,水不断从墙上流下来,墙缝里长着一些花花草草。没有水泥勾缝,它的石板更像是一块一块摆上去的,彼此之间似乎没有粘合。

但是它们却牢牢地勾嵌在一起,只要看看从它躯体里生长出来的树,就可以感觉到它的坚固,可以直视岁月和时间流逝。

这是一种叫黄果树的古树,它们就长在城墙的墙体上,躯干从石缝中冒出来,根暴露在墙外面,粗大的根虬盘着、扭曲着,像瀑布一样向四面八方散去,它们生命过程中的每一个细小的细节都清楚地展示在城墙上,它的生命纹理应该就是城墙的生命纹理,虽然石头不会生长,没有生命。它们应该是600岁城墙的胡须和飘然的长发。

我们看到,在它7-8米的顶端,修起了更高的楼,有的楼的基础用的就是老城墙。城墙的对面,也是高耸的楼房,两高挟持,是峡谷一样幽深的街道。仅有的一线天,也被长在城墙中的黄果树铺展开来的枝叶占据,太阳永远也不会晒到街道上来,仿佛它永远沉在时间的水底。

巴山的雨把城墙和街道搞得湿漉漉的,深深的小巷里烟雨迷茫,到处是垃圾,空气里弥漫着臭气。小巷显得很破败很老旧,仿佛它也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

下午雨停了,小巷有了点生气。人们搬出了椅子,三三两两地聊着天,麻将桌子也塞在狭小的巷子里,安在城墙上的炉子开始冒出青烟,建在城墙上的小棚屋理发店有了生意,几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拣着,一个面有菜色的疲劳妇人抱着婴儿沿着窄窄的巷道溜达。

涪陵设县的历史已经有2000多年了。公元前280年秦灭巴国,公元前277年秦昭襄王在此设县,名为“枳”。

涪陵设县的历史比中国的统一史还要长。在三峡库区它是最早也是最长的。历史在涪陵一层层地叠加,就像这建在城墙上与城墙融为一体的高楼。这应该就是涪陵历史现在和未来的最好的表达——涪陵是一座站在历史肩膀上的城。曾几何时,船行长江,远远看到一个状似大龟的城时,涪陵就到了。

古时候人们把这座城叫“龟龄城”,一是它的形状像一只蹲伏在长江上的大龟,另一是涪陵的山上确实产巨龟。史书记载,涪陵“山储大龟,其甲可卜,其缘可作钗”,这种灵龟被贡献到商周,给天子占卜用。最近几年涪陵总有发现大龟的报道,1995年搞建设时挖出一只大龟,居然活着,每天还要吃10多斤红烧肉。

现在在江上已经看不到龟状的城了。迎面而来的是灰暗陈旧的高楼。将来那些楼会更漂亮一些,但那只伏在长江中的龟城是不见了。其实长江三峡大坝二期蓄水的时候,江防大坝将挡住江水,大部分老城墙并不受影响,但不知为什么它们还要被拆除。

现在的涪陵给人的感觉是太新了,处处高楼大厦,在楼群之间能找到多少和历史相关的东西?有多少可以让你发千年幽思的地方?

这座站在历史肩膀上的城,越来越往上长,脚下历史陈迹却在悄悄逝去。

涪陵最后的铁匠

走在涪陵街头,突然发现一间棚屋四处冒烟,以为是着了火,冲进去一看,是个铁匠铺。

一个满脸胡黑的人冲着我们一笑,白牙和黑眼珠闪光,眼睛特别大。他就是铁匠。

一个铁制的鼓形风箱,一炉红通通的火。一只手拉得风箱呼啦啦地响,一只手握着一根钢钎在火里烧。红红的放在锃亮的砧子上。

铁匠戴上老花眼镜,抡起一把锤子叮叮当当地砸。

“吱啦”一声,铁钎伸进冷水里,冒出白烟。这是一根修江防大堤的钢钎,秃了头。江防大堤挖出的巨型土坑就在铁匠铺的底下,让这个竹子和芦苇搭的棚子几乎悬空了,一截弧型大坝优美地拔地而出。

在火、烟、震耳的钢铁撞击的响声中,一个孩子大哭起来。一边凌乱的床上,躺着一个1岁的孩子———铁匠的孙子。

铁匠的老伴赶紧往一只奶瓶中兑奶粉,苍蝇们立即围了上来,趴在奶嘴上。这里显然不仅仅是一个铁匠铺,还是一个家。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铁匠是为修大坝做工的,后来才搞清是大坝让他失去了做工的地方。他是一个三峡工程的移民。

老铁匠从墙上取下一本日历翻开让我们看,那上面写着:“24日前搬迁完毕!”9月24日之前他们必须另找地方,这是他们今年第二次搬家了。

“原来的家变成了大坝,移民也赔了我钱,刚刚把这炉子烧红。”铁匠愁眉苦脸,“再搬就不晓得哪有地方了。”

在一个什么都是现成的城市里,谁还会需要一个铁匠?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哪有适合安铁匠铺的地方?

老铁匠说整个涪陵就他一个打铁的了,以前他把铺子搭在水码头上,潮水退了棚子就搭起来,潮水涨了就拆掉,一搭一拆就干了10多年。

来找他的,都是过江的农民,打一把镰刀一个小时的功夫,收4元钱;一把锄头2小时,收10元钱,从他手里制作出的农具,坏了还会找他来修。一块铁反反复复进他的熔炉,每一次出来都是新的。

我们看到,棚子的竹墙上挂着镰刀,炉子边上立着一把锄头,上面用粉笔写着一个“冉”字,是一个冉姓农民送来修的。

老铁匠1969年开始学习打铁,现在57岁了。父亲就是涪陵码头的一个小手工业主,补锅配钥匙,死得早,母亲拖着6个孩子,能学打铁,是当时最好的出路。现在老铁匠家里也有6口人,只有一个儿子有工作。一到晚上,铁匠铺就成了食堂,孩子们都回来吃饭。

“我得劳动!”铁匠摊开一双手说。他的妻子把一双孩子的鞋放在铁匠摊开的手里说:“烤烤,湿了。”

那双鞋在铁匠的手里太小了,比他的大拇指长不了多少。铁匠的手是那么的宽,整个手都变成了正方的,大拇指像是另长出的一根树桠似的,向旁边横斜过去,虎口阔极了,上面全是黄色的老茧。

铁匠捧着那双鞋小心翼翼地放在打铁炉上,用手反反复复地试试温度,找一个既烤不糊又能烤干的地方。

因为铁匠的川音太重,我们怎么也听不准他的名字,最后他用那只大手握笔,在我们的本子上写下“李均华”3个字。

到现在,9月24日已远远过去了,不知他是否找到一块地方支他的熔炉,如果没有找到,那么涪陵恐怕就再也没有铁匠铺了。

白鹤梁的沉没与新生

涪陵白鹤梁的那对石鱼还能跃出长江吗?

只有天知道。

今年冬天,是白鹤梁的石鱼最后一个有可能露出水面的季节了,如果它懒得一露真容,那么这座“世界第一水文站”永沉长江后,石鱼就永远见不到阳光了。

将来我们要看它们,只有钻到水底去。

白鹤梁是一座天然石梁,位于靠近涪陵长江南岸大江中,是一个长约2200米、宽15米的袖珍小岛。每年12月到次年3月长江水枯的时候,才露出水面。长江大坝蓄水到135米时,它就永沉水底,再也不会露出水面了。

人认为,冬天长江的水位回落到一定位置时,第二年一定是一个风调雨顺的丰收年,于是人们就用“刻石记事”方法记录长江枯水水位,用“石鱼”这种独特记载方式作为水文标识。

这一行为延续了从唐至近代1000多年时间,每当石鱼露出,就成为一件盛事,人们在长江上聚会,在白鹤梁上题刻,文人墨客也题诗作词。

岁月相积,白鹤梁刻上了18尾石鱼,题刻174段,计3万余字。与水文有关的题刻108段,记载了从唐到21世纪初共1200余年间72年枯水年份。尤其让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一尾石刻鲤鱼,鱼的眼睛与现代的水位零点极为相近。

此外,石梁上还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鱼、白鹤、弥勒佛以及风格不同、甚为宝贵的历代文人黄庭坚、朱熹、王士祯等人的诗文题刻、书法和绘画作品。因此白鹤梁被称中国书法绘画艺术的水下博物馆。

白鹤梁题刻是世界江河水文记录最早之地,因此被称为世界第一水文站。1988年国务院将白鹤梁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白鹤梁一定要保护,这样的共识不难达成,但困难的是对文物保护的理解,以及怎样在现实困难与文物之间作出取舍。

第一个方案是天津大学水下博物馆方案。这个方案的研究从1993年起一直进行到1998年。

这个水下博物馆形象地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潜水艇,白鹤梁被安然地包在艇内。但这个计划的投资约3.6亿。3.6亿意味着把整个三峡库区的文物抢救保护经费全部投入都不够。

第二个方案是长江三峡工程建设委员会提出的,中心内容是“水下围堰,岸边陈列”,在岸上建一个博物馆来陈列白鹤梁的题刻资料,而白鹤梁则永沉水底。此方案未获通过。

长江委办公室技术与国际合作司的黄真理博士就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又提出一个方案,就是在岸边仿制一个白鹤梁,它也是半水下半水上,每当枯水时可露出水面。

2001年国家文物局和重庆市文物部门组织专家对黄真理的方案进行评审,专家评审组的组长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教授葛修润。

人们科学论证方案的时候感叹:复制得再好,也是一个复制品。

葛修润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昼夜,提出一个“无压容器”保护方案:一个透明的无压容器会罩在白鹤梁上,容器内充满了净化了的长江水,涪陵文物管理部门的人士形象地介绍:无压容器就像一个倒扣的脸盆,里面有水就不会有压力,白鹤梁和容器本身都不会因为压力问题而受损。还有一个关键点是,这个容器省钱,但究竟会需要多少资金,这位人士说要保密,但他给出了一个范围:比天津大学方案省很多,比长江委的易地保护方案多一些。

会后葛院士迅速将规划说明通过中国工程院院士通道转呈国务院,然后组织有关人员进行水下泥沙淤积、防洪、航运等方面的研究,并通过了专家评审。

这时已进入2002年了,大自然和三峡工程给白鹤梁的保护只留下最后一个冬天。也就是在今年的12月到明年的3月之前,白鹤梁保护的水下基本工作必须完成。

今后的问题是,我们如何进入水底去看白鹤梁。据了解,最后的方式可能是两个,一是修一条水下通道,就像是海洋馆的水底通道,人们沿着这个通道去看白鹤梁;另一个是建一个潜水设施,让人们潜到水下去看白鹤梁。

网络编辑:mer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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