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钱锺书评吴宓诗集
吴宓无论在言在行都是“永不悔改”的浪漫主义者,并将其浪漫行径记录在诗集里。他肆无忌惮地追求爱情,然而“他失去了乐园,并没有得到夏娃”;他实在无法驱除那挥之不去的浪漫恶魔。
钟锺书的评论,深深地刺痛了吴宓(1894-1981,上图)
1960年代末,萧公权老师退休后开始写自传《问学谏往录》。当他写到与吴宓交往的一段时,曾跟我提到他的这位老友为情所苦的往事。吴宓狂热地追求毛彦文,但当毛催吴立刻到沪相会时,吴仍在清华忙着编书,坐失时机,果不然,毛很快就与前国务总理熊希龄在上海宣布结婚。
吴宓忙着编的书就是他的诗集,他全心投入自己心爱的诗,误了约会,失了恋,可见《吴宓诗集》代价之高。这本诗集我曾在1950年代的台北买到地平线出版的影印本,2004年北京商务印书馆又出了经过吴宓女儿吴学昭女士整理的新版,版式美观大方。
《吴宓诗集》由抗战前的中华书局初版,定价国币二元四角。当时著名的英文《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编者将这本诗集寄给在英国留学的钱锺书写书评。当时年仅27岁的钱锺书先写了一封回信,答应为这本诗集写一“完整的评论”(a full-dress article);不过,他在回信中已作了要点评论,编者并将之刊登。所以,当完整的评论寄达时,有些重复,编者觉得没有必要再登。钱先生晚年偶得手写残稿,略作修改,钱夫人杨绛女士将此一信一文都收录在去年在北京出版的《钱锺书英文文集》里,承杨先生亲笔题赠一册,不仅得窥一信一文的全豹,并充分享受钱先生风趣而典雅的英文书写。
钱锺书推崇吴宓是一位好老师,他拥有的欧洲文学史的知识足使年轻学子受益匪浅,但吴宓并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按中国旧诗所必须的严格声律而论,他的佳作无多。钱评更一语道破:吴书中“太多自己”(copiously and embarrassingly autobiographic),简直像作者的履历表,甚至“偶而当众外扬家丑”(wash occasionally his dirty linen in public),足使读过吴宓诗集者莞尔。
论者皆知,吴宓及其《学衡》诸君子“膜拜”(lick the shoes)哈佛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Irving Babbitt)。白氏以人文主义力拒浪漫主义,故吴宓在哈佛圣人的旗帜下,也极力反对浪漫主义。然而吴宓根本不是白璧德的好学生,因为吴宓“在理智上所痛恨的正是他在情感上所喜爱的”(abhors intellectually what he loves temperamentally),正如温源宁所说:吴宓“立论上是人文主义者,但是性癖上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浪漫主义者”。此话令我想起1960年代初美国汉学家列文森(Joseph Levenson)对梁启超的论断:梁在理智上接受西方而在情感上迷恋传统。列氏不可能看到钱评,不会受到钱氏的启发,但列论梁的简单二分法,不免“捕风捉影”,而钱评却洞见吴之复杂性格。吴宓无论在言在行都是“永不悔改”的浪漫主义者,并将其浪漫行径记录在诗集里。他肆无忌惮地追求爱情,然而“他失去了乐园,并没有得到夏娃”(he has lost Paradise without gaining an Eve);他实在无法驱除那挥之不去的浪漫恶魔。吴宓的悲剧与苦恼,岂不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splitting headache)?
吴宓写诗好像就是为了在感情上求解脱,诗集中情诗占了最多的篇幅,其目的好像不是为了“没脑筋的轻浮少女”(scatter-brained flappers),就是为了“过气的风骚妇人”(superannuated coquettes)。我们在《吴宓日记》里才知道,“风骚妇人”一语真正刺痛了吴宓,钱锺书见到吴宓日记后为之歉然,并公开告罪,但我们不得不说,青年钱锺书真是他老师的知心人,洞察细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