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缅甸:游客的道德困境
翻开《孤独行星》缅甸分册,前言里夹着一篇用醒目字体加边框印刷、占据两个页码的文章,题为《去还是不去缅甸?》,这在《孤独行星》系列书里绝无仅有。
闭关自锁、位于世界最穷国之列的缅甸,在外来者看来却可能像世外桃源
军政府的国家,去还是不去?
缅甸闪电式神秘迁都前夕,我在旧都仰光至古都卑谬间的铁路沿线游走。
《孤独行星》导游手册说,“谨记以下警告:在缅甸旅行,交通延误是完全正常之事。遇到铁路毁坏、公路冲塌、航班取消及恶劣天气等不可预知的情况,你必须随时做好准备,改变行程。”71次普通旅客列车在大雨中开出仰光车站时,我看了看时间,14点22分,比车票上预定的开车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进入缅甸不多久,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国家诸事拖沓的时间观念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事实上,我有些喜欢上了这种前工业社会的“慢”。
游记作家皮科·艾义耳在1980年代末发表的《帝国已死!帝国万岁!》里写道:“在所有国家都(踩着迪斯科的节奏)手舞足蹈奔向那个以录像带和汉堡包为标志的美丽新世界的时候,自给自足、独来独往的缅甸是一罕见的例外。”近20年过后,这个评价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准确,只需把迪斯科换成当前流行的西方音乐,把录像带换成DVD、手机之类。
火车以30公里左右的时速向西北偏北前行,车轮下是英殖民时代的窄轨铁路,车窗外是平原雨季的景色。这伊洛瓦底江下游三角洲,浩荡江水分出了数条汊流,在地图上看,三角洲的水系像一把伞骨,又似一只低垂的手,根根手指伸向安达曼海。
晚上7点多钟,列车毫无预兆地在旷野中停下,雨停了,天已全黑,列车停车时电压不稳,车厢内灯光突然变暗。男乘客们借机下车解手,撩起他们的“笼基”(筒裙),田野里夜虫鸣啾。一会儿车开动了,很快到达一个昏暗小站,站台上脚步错杂,来来去去的手电、马灯,提灯人的脸面却都隐在暗处。仰光因电荒而黯淡无光,外省电力供应不足更甚于首都。
列车重新起动,车厢放大变形的影子扫过殖民样式的站台拱廊。加速的当儿,我看见远处一座锥形高塔,强光烘托下,金黄灿烂。属于世界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的缅甸,佛教建筑总是享有最奢侈的照明。
也许,全民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历史和现状,可以解释缅甸民众何以能够长久忍受军政府统治,安生于贫困和封闭。自1962年后,缅甸对外关闭国门,佛教哲学、军人独裁和“社会主义”奇异地结合成为一种国家权力,内乱不断,经济发展缓慢甚至停滞、倒退,曾经的世界最大稻米出口国在20多年里沦为世界上最贫穷的10个国家之一。
但也许,同样因为佛教信仰,因为闭关锁国和经济停滞,被“国际社会”遗忘的缅甸是当今世界上保存了前工业化状态的极少数国家之一,在我这样的都市游客看来简直像世外桃源。因为有着外来者的安全距离,而且只是短暂游览,我作为有一定消费能力的游客,能够欣然享受蜡烛和手电所代表的“落后”,甚至把这样的“慢生活”罗曼蒂克化为“怀旧”体验;在我看来,缅甸女人、儿童脸上那用植物粉浆研磨制成的天然防晒霜是自然的、环保的,因而也是“美”的;我还觉得缅甸男人围在腰间的传统服装“笼基”很是古朴、别致而有异国情趣,于是也跃跃欲试地买了一条整天穿在身上取代裤子,因貌似土著而自我感觉良好——那感觉,其实和观看民俗表演获得的旅游经验差不多,只不过表演者是游客自己。
然而在缅甸,一名游客对身份政治的体会还不止于此。翻开《孤独行星》缅甸分册,前言里夹着一篇用醒目字体加边框印刷、占据两个页码的文章,题为《去还是不去缅甸?》,这在《孤独行星》系列书里绝无仅有。“去”,对一个好奇的旅行者来说本来是天经地义的态度,可是具体到缅甸,他面临着一个道德困境。
脸上搽着“防晒霜”的小女孩
1988年军政府上台以来,以昂山素姬为首的一些缅甸持不同政见者一直呼吁国际社会抵制去缅甸旅游。他们认为,游客为缅甸带来的外汇收入将流入军政府口袋,无形中为军政府压制人民作贡献;而另一些人包括一些异议人士则有不同看法,认为旅游业会使缅甸普通大众的生活得到改善,随之而来的与国际社会的双向交流也有助于缓解军政府对信息和舆论的控制。《孤独行星》认为,两种对立的观点均有道理,游客应当自觉权衡,尽可能把手中的硬通货交到人民而不是政府手中。例如,尽量选择住私营旅馆而不是官方经营的旅馆;从民间手工艺人那里购买旅游纪念品而不是光顾官方经营的纪念品店;尽可能使用私营执照的交通工具,拒绝乘坐国营公司的飞机、火车……
对于“去还是不去”的问题,《孤独行星》的结论是倾向于“去”,然而书中也承认,旅行者的任何选择都没有绝对的道德意义,只要选择了去缅甸,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支持缅甸经济,形同间接支持军政府。选择“去”,是选择了介入的积极态度,不因“政治正确”之噎而废食。
当年这一版《孤独行星》出版时,一个缅甸反政府组织发表声明,抵制《孤独行星》。
和所有选择“去”的游客一样,我是一个行走着的矛盾体。虽然我总是尽量选择私营旅馆、饭店和摊档,我仍然不可避免地坐了一回国营缅甸航空公司的飞机,而此时此刻我所在的71次列车也属于国营铁路公司。在缅甸,游客的良心时常陷于两难之中。
但我仍然选择旅行。我在笔记本上记下:“20∶37,火车在群萤中穿行,我看呆了。这条铁路线上,这一带田野,这个季节,萤火虫竟是无穷无尽一般,直到30分钟后突然消失殆尽,平原复归黑暗,天边一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