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银霾,在皮肤上重建人生
“老朋友”
2024年春末,已经“躺平”近5年的章乐意识到,他要重新起来“战斗”了——银屑病再度袭来,甚至比5年前更加严重。
37岁的章乐,银屑病病史却已有20年。高二时,他发现自己的头屑越来越多,去医院后马上确诊了银屑病。刚开始几年病情并不严重,对于彼时埋头题海的高中生而言,头皮屑像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不就是点皮屑吗,搽搽药膏也就过去了。”直到工作后的第二年,不知道什么原因,皮疹突然窜了出来,没多久就从耳后爬满肩胛,从头蔓延至全身,像一张巨网把章乐从头套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病情,生活也随即失控了。他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老相识”的“真面目”。
银屑病被公认为是世界上存在时间最久的皮肤病之一,“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将干燥、片状的皮肤斑块在医书中描述为“lopoi”,意为表皮。而这种与人类纠缠两千四百年的古老疾病,至今仍在门诊室里制造着现代困境。
“很多银屑病患者一开始都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皮肤病,涂涂药就好了。但其实银屑病是非常复杂的,是一种免疫介导的慢性、炎症性、复发性、系统性疾病。简单来说,就是这个病目前还没有办法‘去根’,可能要跟患者共存一辈子。”王惠平教授是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皮肤科主任。从医的数十年里,她目睹了太多银屑病患者的迷茫、不解、无助和焦虑。
和许多大夫一样,王教授会在初次确诊时就告诫患者:“这是慢性病,要做好长期共存的心理准备。”医生们的原意在于让患者放平心态,正确看待,但有时落在患者耳里却犹如一记平地惊雷,震得人回不过神。
李海就是其中一个。
2013年,因为两个“小指甲盖大”的疙瘩一直好不了,工作繁忙的李海抽空跑了次医院,想配点药了事,没想到却被告知得了银屑病。“为什么我年纪轻轻就会得这个病,还要跟着我一辈子?”李海觉得难以接受,无比沮丧。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家里人都没这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样的问题对李海来说是无解的痛苦,但对于粥粥来说似乎就简单得多——她的外婆和妈妈都是银屑病患者,只是病情都不严重,外用药膏就能轻松压制。所以当粥粥在初中确诊时,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也跟着妈妈和外婆一起涂药膏。但遗传密码和生活环境如同扭动的双螺旋,将这个年轻女孩的生活卷入到突如其来的免疫风暴中。就一次小小的感冒,粥粥的病情急剧恶化。短短一两天时间里,原本零星的皮疹连成了大片的斑块,几乎爬满了整个背部,甚至延伸到了臀部和大腿。皮肤肿胀、发红,药膏完全失效。即使对银屑病已经颇为熟悉,来势汹汹的病情还是把粥粥完全打蒙了,“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崩溃”是许多银屑病患者都经历过的状态。美国生物学家妮娜·雅布隆斯基曾在《皮肤简史》中这样写道:“皮肤是人类巨大器官库中与人类社会生活最为密切的一个——除去眼睛。皮肤是沟通交流的器官,皮肤具备可视性,几乎每一个方面都具备社会意义。”但对于很多银屑病患者,特别是中重度病情的患者来说,他们的社会生活被银屑病生生斩断。脱不掉的长袖长裤、旁人的好奇侧目都会成为他们的精神负担,在无尽的病耻感里恶性循环,甚至引发病情进一步恶化。
“精神层面比病理层面的影响更大一些。”与银屑病交手20年后,章乐如是说道。
漫长的自救
最初的震惊和崩溃过去后,“想办法一定要治好它”是许多人的第一信念。
章乐就曾辗转于各大医院,尝试过各种治疗方法,但都不理想。彼时,银屑病治疗主要依赖涂药、照光和传统免疫调节剂,有人戏称它们为“老三样”,它们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症状,但在安全性上存在风险,不利于长期用药。
他跑过私立医院和乡间小诊所,问过游医和偏方,甚至还在大豆缸里泡过澡。他还严格忌口,不仅辣、酒不沾,就连菜和肉也是多有顾忌。到了2019年底,因为药物服用过量,章乐的转氨酶数值直线飙升,手掌也变得通红肿胀,他患上了药物性“肝中毒”。而在长期严格的饮食控制下,那时的章乐已经营养不良,体重不足百斤,他的免疫系统几近崩溃,无力与病情相抗衡。急病就像一记重锤,逼着章乐停下脚步,也让他下定决心选择“躺平”——先用规律的生活和饮食把身体养回来,再依靠自身免疫调节来应对疾病。于是,他从城市回到老家,这一过就是5年。
李海的治疗也是从“老三样”开始,但因为上医院照光太耽误工作,涂药又麻烦,李海就在网上购买偏方。没想到“药”里掺了大量激素,病情一下子急转直下。他还曾听信广告跑去某“医院”住了一周,开了几万块钱的药,但最终发现自己被忽悠了。
粥粥也差一点入了和李海相似的“坑”。刚暴发时,她焦虑得不行,差一点就要去某家号称有“独家秘方”的诊所报到。所幸那会儿已临近考试季,外出必须得向学校请假,老师和姐姐知道后第一时间阻止了她。
虽然避坑成功,但银屑病还在每天折磨着粥粥。小小的宿舍里,疾病无从躲藏:她常常因为皮疹瘙痒而无法入眠,一觉醒来床单上都是皮屑以及皮抓破后留下的斑斑血迹;她每天要花一个多小时趴在床上涂药和晾背;最让她痛苦的还是去公共浴室洗澡,每次都要做很久心理建设,还要掐点,找人最少的时候跑过去速战速决……种种难以为外人道的尴尬撕扯着她。但每次回忆,粥粥又会感叹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她遇到的同学们都很好,而自己又恰好足够坚强,“但凡我性格再软弱一点,可能就直接崩溃了。”
破晓微光
路再难,许多患者依然没有放弃。他们还在寻找机会、盼求曙光;道路的另一边,科学家和医生也没有停下脚步,也在摸索中不断往前走。
“从某种程度上说,银屑病患者也是非常幸运的一个群体,因为这两年出现了很多新的靶向治疗药物,跟过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作为皮肤科的一线专家,王惠平教授见证并感受着巨大的变化。“因为对银屑病的发病机制有了更清楚的了解,我们找到了引发炎症的关键通路,这就像给治疗找到了一个GPS,让我们有能力更加精准地去瞄准问题,解决问题。而这就是靶向治疗的思路。“
王惠平教授介绍,最先进入我国的靶向疗法是生物制剂。这是一类大分子药物,通过抑制特定炎症因子来阻断炎症通路,达到治疗目的。“生物制剂的出现可以说是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过去银屑病真的就是皮肤科的‘老大难’,但现在可以治得很好。有一些患者在皮肤好了以后会带着锦旗、穿着裙子回来找我们,那种快乐是让人非常感动的。”
但王惠平教授也坦言,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治疗方案,也包括生物制剂。随着临床应用的不断增加,一些新的问题和未能满足的需求也在逐渐显现:比如生物制剂必须打针给药,这就让许多存在“针头恐惧”的患者为了难;比如生物制剂必须冷藏储存和运输,这就给一些常年出差,或是住宿条件不允许(如学生)的患者带来了挑战;又比如大分子药物可能因为免疫原性(即人体把药物错误识别为“有害物质”加以抵抗)出现抗药抗体,导致疗效衰减。
翻阅过去几版银屑病诊疗指南,虽然治疗方案时有更新,但“规范、安全、个体化”三大原则始终不变。究其原因,银屑病作为一种终身性疾病,需要患者长期管理,所以治疗方案除了要确保有效和安全,还要尽可能“个体化”。“银屑病特异性很强,每个人的病情、用药习惯、客观条件、个人观念都不一样。所以对我们医生来说,药物种类越多、越丰富,我们手里的‘武器’也就越多,才能在碰到不同患者的时候给出尽可能合适的治疗方案。”王惠平教授如是说。
也正因为如此,近几年,口服给药的小分子靶向药也陆续问世并进入中国。李海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彼时,一个全新靶点的口服药在中国做Ⅲ期临床,面向的是中重度患者,而李海那时全身皮损面积已经达到了70%以上。在医生的建议下,李海决定参加并顺利入组。
一开始,他也满心忐忑,就怕迎来新一次的失望。用药十几天后,他感觉到皮肤有了变化,一天天地在变好。三个月之后,用他的话说,“没想到就简单的一粒药,生活就有这么大的改变。”直到3年后,李海依然在用药,也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皮肤状态,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是一位银屑病患者。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申请公派出国,“反正吃药这么方便,跑多远都不用担心”。
粥粥在经历了几个月的折磨后,趁着寒假,被家人带去了一所三甲医院。医生看完后就确定要上系统治疗了。考虑到女孩年纪还小,要住校,又是第一次接受系统治疗,在跟粥粥沟通后,医生建议她先从口服靶向药开始用。
“银屑病管理是个长期的过程,女孩子还很年轻,我们要为她的将来考虑,多留出一些治疗选择的空间。而且这类药物也比较稳健,常温储存也方便她在寝室里用。”回家一个多月后,粥粥说,自己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变好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少女身上的红印已经全部消失了。她不再害怕去学校浴室,“洗澡自由”成为了女孩每天的小确幸。
复发后的章乐则比过去更加谨慎,也更加“主动”了。他泡在各种论坛、网站、病友群中,收集近几年所有新药的信息,还会去看不同药物发表的研究数据。
在一轮轮的搜索、比较和思考后,章乐越来越清楚当下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要有效,但也要足够稳定安全。他不能再次跌入“因为治病,所以得病”的怪圈中。
跟医生沟通后,章乐决定从口服靶向药开始。从那时起,章乐的生活进入到一个全新的节奏中:他把每天吃药的时间放在早上,就像告诉自己新的一天就会开始;每天睡前,他会看看身上的皮疹和皮屑有没有变薄、变淡。
一早一晚的仪式感串联起来,时间悄然从6月流淌到7月。到了7月底,章乐发现自己的皮疹基本好了,用他的话说就是“走出来了”——不需要穿长袖,也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自己的皮肤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每一个小长假,他都会带老婆孩子出去转转,也在计划有一天能一家人去拍个全家福,补偿过去连婚纱照都没法拍的遗憾。20年后的章乐内心清醒而平静,他坦然接受了“银屑病可能永远都好不了”的事实,但也找到了与其和平共处的方式。
还有明天
2012年,在银屑病病友互助网编著的《中国银屑病患者生存实录》一书中,一位银屑病患者这样说道,“十几年前,跟病友们一起在山清水秀的湖北咸宁泡温泉治疗时,大家憧憬着有一天可以研究出一种药,就像感冒药一样,吃一颗、打一针,就可以控制很久很久,甚至再也不发了。”
也许我们离这个愿景还有小小的距离,但前路正变得越来越清晰。章乐、李海和粥粥是新一代银屑病患者群体的缩影,他们受益于科学的进步,再也不用经历上一代人的痛楚。更令人欣慰的是,不论是生物制剂还是口服靶向药物,许多都已经进入国家医保,让更多人有机会重获新生。
回想过去那么多年遇到过的患者、亲历过的故事,王惠平教授感慨道:“过去,很多人会说银屑病是‘不死的癌症’,因为这个病真的太难治,也太折磨人了。但在今天,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扔掉这个说法。银屑病可以被控制得很好,银屑病患者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去游泳,去理发,去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也许未来有一天,又有更新的药出现,银屑病就可以被彻底治愈了呢?所以不论医生还是患者,我们都要乐观,要相互扶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曾被疾病撕裂的皮肤,终会新生;而医学奇迹的可能,也将会拥有更多的想象空间。
(文中患者均为化名,本文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
网络编辑:kua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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