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秀珍:你的安全出口在哪里?
30年来,尹秀珍不断收集来自不同国家的无数人的“经历”(旧衣服)创作,承载个人记忆的旧物经由她的组合拼贴,勾画出一幅幅时代更迭中的集体剪影
“她的作品跟公众的关系是平等的,而非高高在上,每双鞋、每件衣服都是亲密性的体现,带有记忆的温度,这才是真正的公共艺术”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上海
责任编辑:周建平
尹秀珍站在已经搬空的工作室,展览“刺天”中的多件大型装置作品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觉得人应该是自由的,尤其是头脑里的那种自由。你要自由地去想,自由地去看,自由地去做一件事……虽然到最后你要具体地去生活,但不能局限于生活本身。”
2024年11月至2025年2月,尹秀珍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呈现她的大规模个展“刺天”,二十余件材质、语汇各异的重磅巨作,让观众见证了这位中国当代艺术家勇猛精进的“天问”求索之路。
尹秀珍的创作极具实验性和人文关怀,三十余年来,她以日常物品为载体,将个人记忆、集体经验、社会变迁织入装置、雕塑、影像等不同媒材的作品。在“刺天”大展中,她以人们穿过的斑斓旧衣裳修补坍塌的天空,随即让驶进展馆的“飞行器”载着擎天巨柱刺向穹顶,突进新的领域;她借助“旅行者一号”飞船的最终回眸观望地球,转而从每只眼球上提取反射大千世界的一片高光;她收集了“1080口气”赋予人的呼吸以微妙形状,又用3D打印机捕捉观众情绪,激活一场“未知”的星体运动……
“她的创作都是立足于她自己的经验之上,而且与中国社会关系密切;同时她的作品有一种当代艺术的‘世界语’,超越了任何本土和全球的对立。”2014年,艺术史学者巫鸿曾以“完全本土、完全世界”高度评价尹秀珍的创作,10年后作为“刺天”的策展人,巫鸿强调:“这场展览有一个全新的维度,里面有很多从微型到宏观的跨度,比原来的‘本土’和‘全球’更为宏大。”
从微尘到宇宙,媒介千变万化,关键以“人”为尺度。“刺天”既有巨型装置的宏大历史叙事,又不乏精细小品的日常诗意观察。沿着PSA大厅U形展陈动线向里走,细心的观众会发现,散落在各个角落白墙下的绿色“安全出口”标识动了起来,每个标识下方都嵌了个小视频,这是尹秀珍发动全家的“创作”:从3岁幼童到90岁老人,所有人朝同一方向蹒跚、步行或奔跑……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忙,不知道怎么就变老了,跟家人相处也少,尤其是父母,所以这次把全家人接到工作室,做了这个《安全出口》。”尹秀珍分享这次“回归家庭”的创意:“我在工作室搭了个布景,放了台跑步机。你会发现,3岁小孩跑着跑着停下来,但传送带还在走,他就掉下来了,完了哭着跑出去;我爸爸九十多岁了,患有阿兹海默症,你跟他说什么立马就忘,站在那个点,你跟他说得特别清楚:‘爸,你原地踏步’,他走着走着就转向掉头了,还会唱起歌来,但他那天特别快乐:真好呀,今儿这么多人!我觉得艺术的魅力那一刻就体现出来了,其实生活中人人都需要一个‘安全出口’。”
展览同名装置“刺天”,该组装置由《飞行器》《刺天》《补天》三件作品组成
“它停在地上,但让我们想象速度和变化”
一辆1958年生产的农用手扶拖拉机。
一台1983年组装的上海桑塔纳轿车。
一架1980年引进的波音747民航飞机(展品由铝皮和日常用品模拟制作)。
步入“刺天”展览现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由上述三种交通工具组装而成的巨型《飞行器》,观众能够“坐”进这个穿梭时空的庞然装置。
《飞行器》曾参加第七届上海双年展,这是尹秀珍组装“时代记忆”的一次大胆实验:人货两用手扶拖拉机开启了中国的农业机械化时代;第一台合资轿车桑塔纳象征着那个年代摩登家庭的生活;波音747飞机则标志着中国改革开放和打开国门的决心:它见证了中美两国直航、中国民航跨越北极,以及中国第一次生物燃油试飞等多个重要时刻。
“拖拉机,轿车,飞机——这三种交通工具连接着农村、城市和世界。这个《飞行器》将差异和共识、交融和矛盾共处统一体。它是不同层面生活和时代的交汇点,是混合生活方式的思考空间。”
在尹秀珍看来,这个《飞行器》既是交通工具,也是一个建筑、公共空间,她鼓励观众自由进入、相互交流。“它停在地上,但让我们想象速度和变化。”
“飞机”的意象曾多次出现在尹秀珍的作品中。英国艺术评论家凯伦·史密斯(Karen Smith)早在1990年代就与尹秀珍相熟,在她的记忆中,“2003年北京798刚起步时,还没多少钱可以做展览,小尹就敢做飞机这么大的作品了,当时感觉太震撼了!”
浸淫中国当代艺术三十余年,凯伦能说流利的中文,形容尹秀珍的作品,她多次使用“震撼”这样的词语。“来到‘刺天’这个展览,从规模、震撼度来说,我觉得尹秀珍太了不得了!今天很多人在谈艺术创作,我觉得:一个是兴趣点,一个是好奇心,一个要愿意动手做事儿,还有一个是要愿意付出,我们看尹秀珍一路的创作,你会发现,她是真正的艺术家。”
1963年,尹秀珍生于北京一个工人家庭,母亲在国棉厂上班,姐姐喜欢画画。受家人影响,她从小画画,也爱缝纫和编织的手工活。1981年高中毕业后,尹秀珍进入一家建筑公司担任室内美工。决心报考艺术院校的她白天上班、夜间备考,1985年,她被首都师范大学美术系录取。在众多同学中,后来同为艺术家的宋冬成为她的终身伴侣。
“她平时不太愿意说自己的作品,我们聊天,她总说艺术作品有自己的语言。观看尹秀珍的整个展览,你会发现她使用的媒材很多,她更愿意用材质这样一种感知性的东西去表达。”宋冬最佩服妻子的,是她锐敏的“感知力”。
尹秀珍的当代艺术实践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1985年11月,美国波普艺术先驱罗伯特·劳申伯格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个展,刚进油画系求学的尹秀珍和宋冬前往观展,那些废旧报纸、轮胎、麻袋、罐头铺就的“出格”作品,震动了他们原先对艺术的认知。1994年,尹秀珍决定放弃架上绘画。“当时我不再画画,开始使用手头能找到的随便什么材料来创作艺术作品。”
尹秀珍最早的非绘画“实验”,已显示出她对材料、形状和颜色非同寻常的敏感。1994年,她和朋友们骑车去京郊游玩,创作了作品《离树》:围绕着一棵树,她放置了几十个盛满水的瓷碗,然后用细绳将它们连在一起,在大地上布下一幅朦胧的“迷宫阵”。次年,她又用数根细麻绳将一棵歪斜的树“织”成了一把自然的竖琴,取名《树琴》,“大自然成为调琴师,风使琴树鸣唱。音律与自然共存。每个游人都可以成为演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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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
北半球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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