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条规定
“在那里我演得可好了,像个特别乖的孩子,我不那样我怎么出去啊?”宋也曾从那里顺利“毕业”。他第一次被电时,甚至直接晕了过去。过了两周,在他弄清楚“老实”的标准后,他终于不用被电了。
所有严苛的规定,和无数双眼睛的紧盯,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促成一种改变,网戒中心经过3年的经营,内部和谐的气氛已经蔚为大观,所有新加入者,必须配得上这种和谐
13号室
一切都要从13号室开始。
房间并不大,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有一张小黑床,隔音墙是后来才修的。“治疗”开始前,门会关上,家长不得入内。
床头是一台两巴掌大的仪器,寇和其他几位同样身强力壮的“接待”,是的,他们叫接待,负责把新人的腿脚及肩膀按住,然后医生开启仪器,治疗开始。
仪器通电后就有了惊人的力量,当它的两只蓝色尾巴触碰到新人的太阳穴时,寇总是要花更大的力气,以保证新人不从床上滚下来。多数新人很快就屈服了,他们把那感受形容为“100万根针从脑袋穿过”,有些脖子硬的,几回合下来也不肯承认自己得了一种叫做“网瘾”的病。
寇清楚反抗是徒劳的。有时候,他会提前偷偷对新人说:“待会儿不要反抗,要顺着医生说,不管做什么都先挺过来。”
他自己曾经是最激烈的反抗者。2008年7月的一天,他也被这样死死按在治疗床上,这个爱好体育的大一男生身高1.85米,体重100公斤,13号室出动了8位“接待”才将他制伏。
那两只蓝色尾巴,先袭击的是他的手。在13号室,电手是比电头更加严厉的“治疗”,“那真叫生不如死,说句实话,你也别笑,我尿裤子了……全身肌肉都不受控制了,没拉裤子就算好的了。”
也不知电了多长时间,总之是“彻底服了”,走出13号室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然后一下子就哭了。
但他没敢解释。他记着操作仪器的医生的话:“你有网瘾,出去马上跟你父亲认错,自觉跟他说你要留下来看病。”
他留下来,穿上了迷彩服,从新人变成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网瘾戒治中心的“盟友”,并在20多天后因为“表现突出”被破格提为干部。
13号室的门口用中英文写着:告别网瘾,重塑自我。
杨叔
网戒中心的全名叫“中国杨永信网络成瘾戒治中心”。杨永信,临沂本地人,1962年出生,已在第四人民医院(前身为临沂精神病医院)工作20余年,专业是心理精神卫生。
在四院的官网上,杨永信既是紧跟季节变换的心理专家(岁末年底谨访心理感冒、春季慎访情绪感冒等),又是社会热点问题的关注者和解惑者(谨访高考焦虑,假日里同学们慎入网吧,羞答答的玫瑰期待绽放等)。2006年初,杨永信成立网戒中心,开始探索一套“心理+药物+物理+工娱”戒治模式,至今,已有超过3000人在这里接受过治疗。
网戒中心紧邻四院,占据了一栋独立小楼的二到四层。这里离四院收治精神病人的楼也不远,大门口和二楼都有人看守。在距离二楼出口还有大概3块瓷砖的位置上划有“警戒线”,未经许可踩线,是一个危险的举动,它意味着你有可能被直接拉入13号室。
杨永信在这里建立了足够的权威,无论孩子还是家长,都会毕恭毕敬叫他“杨叔”,一位自称是省人大代表、某市一个大厂老板的家长也不例外,出门皆让杨叔先行,说话则待杨叔示意。一本名叫《战网魔》的书描绘了家长们的心理状态:“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的问题,而是代表了一种心理,一种感情,一种需要,一种尊敬,一种无法抗拒的精神寄托。”
多数孩子是被绑来或者骗来的,网戒中心还设有“别动队”,由类似寇这样的盟友组成,负责到临沂本地的网吧去“抓人”——如果他们获得家长许可的话。
家长委员会
和其他类似机构不同,网戒中心要求家长全程陪护,与孩子同吃同住同上课,并且建立了一种叫做“家长委员会”的制度。在杨永信的描述中,这是一个解决医患矛盾的创举。“家委会就是天”,这句话他重复了多次,“我们只是服务者。”
家委会主任及委员由大家“商量着”提名,再经由全体家长以举手表决的方式通过,家委会被认为代表了家长的利益。在孩子入院前,家委会会作为甲方,与作为乙方的家长签订一份“协议书”,在协议书里,乙方要保证按照“相信、配合、坚持”的方针做到相对足疗程,即孩子住院时间不低于3个月,乙方如果对治疗有异议,可提请甲方协商解决。
概括地说,家委会制度让网戒中心完成了形式上的“自治”。
家长不可以私下谈论治疗效果,如果他们对杨叔的治疗方法表示质疑,也被告知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提出,一旦他们的态度被孩子察觉到了,治疗就很难再有效进行下去——这是他们不愿意见到的。“我们家委会主要是通过沟通院方和家长,来让孩子看到一种和谐,而不是阴暗面。”某届家委会主任表示,“卖瓜的当然不会说自己瓜苦,但由我们来说(瓜甜)比较合适。”
极少有家长公开表示质疑,“为什么要提反对意见呢?我们(为孩子好)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在谈及家委会的作用时,一位已经离开的家长这样说。
其实,家委会也并非不“提意见”,有一次,他们就提出,网戒中心的桌椅有点旧了,该换新的了。网戒中心虚心接受了意见,更换了桌椅,家委会很满意。
盟友
在进13号室之前,新人会被搜身,成为盟友以后,你要上交自己的手机、MP3、游戏账号和密码,以及QQ的密码和密码保护,成为一个无隐私的人。网瘾中心会发给你一张单子,里面列有可能导致你被“点现钱”(指电疗,家长们也不清楚这一称呼的来源)的86种行为,从那以后,你不能吃巧克力,不能喝饮料,不能喝茶,不能上厕所锁门,不能谈论治疗,不能触碰人民币,不能对异性盟友产生好感,不能“自我矫情”,不能对过去念念不忘。
除了清早跑操和周日“看看大自然”,你的活动空间只有那三层的走廊和自己的小室,小室里一般住4个家庭。一位出院盟友说,你到哪里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你。
你不可以“说错话”,你不能把“治疗”叫做“电击”,正如你不能把“上报”叫做“告密”。
杨叔已经肯定了“上报”,只有不放过最微小的缺点和错误,才能更快地治好网瘾。父母陪同制度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们朝夕相处,他们互相提防,孩子被上报,可能要进13号,父母被上报,会被班委“加圈”,加一次10元钱。
一个名叫紫薇的女孩子,因为拒绝洗碗气坏了自己的父亲,用这里的语言描述,两人在小室里“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情绪化”——有情绪也是不被允许的——紫薇的父亲想要上报女儿,而女儿则抓到了父亲情绪化的把柄,父亲不愿意被“加圈”,于是“严重的”妥协发生了。
此事“曝光”以后被命名为“紫薇现象”,盟友们被要求对此发表看法。一位盟友说:“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怕被上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上报才是真正改变的开始,如果没有问题,不被上报,那我们还改什么?如果没有发现问题,那也只是说明了自己还没有真正地开始改变!”
不过,多数家长不怕“加圈”,不怕掏钱,只怕孩子改变得不够快。一位来自潍坊的父亲说,上报是应该的,但多数人“太急了”,就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几乎每天不停地上报。他们相信,上报是为孩子好,为孩子好,就该多做。
盟友之间“交往过密”也是禁忌之一。如果“交往过密”被允许了,那么盟友之间“出现小团体现象”该怎么办?一年多前从那里出来的林说,沉默是最好的武器,你不说话,就没有人知道你想什么。
在这里,你必须和一个叫“过去” 的东西划清界限,和外界交流、看电视、听收音机是不必奢望的。
在戒瘾网吧,唯一被允许登录的,是杨永信网戒中心的论坛。
程序
刘始终记得那个星期日。早晨起来,他吃了碗面条,准备去找朋友玩,父亲突然把门打开了,3个网戒中心的家长出现在门口。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被他们从五楼的家里架走了,父母站在楼梯边看着,走到四楼时,刘挣扎着要往下跳,被放倒了。接着他被塞到一个家长的车后座,两个家长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车子很快开往网戒中心。
这是他的“二偏”,即第二次走偏,需要重回中心,并直接纳入“治疗程序”。按照杨永信方面的说法,治疗程序有70多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极强的针对性”。
以挑食而言,就有“针对性”的特餐程序。如果孩子对父母买来的饭菜不满,就将进入此程序:一日三餐只能吃白水煮白菜豆腐。86条规定:你不但不能不吃,而且必须“认真”地吃。此外,还有跑圈程序、站军姿程序、纠偏信念操程序等等。
对于刘来说,情形有一些特殊。由于他威胁父母要戳瞎自己的眼睛,被母亲上报,网戒中心决定蒙住他的眼睛,让他做一天“盲人”。这个点子是如此富有创意,以至于后来CCTV-12前来采访,摄影师还让他重新蒙上眼睛进行拍摄,于是有了后来人们看到的《金童玉女与蒙面大侠》。
“二偏”、“三偏”乃至“N偏”的治疗,是长效机制的一部分,也对出院的盟友产生着持续的震慑力。
林是临沂本地人,他离开网戒中心时离高考还有半年。他时常做噩梦,梦见被抓回四院,白天,他就拼命学习,想考上大学后离开家,“反正是不能在家呆了,太危险了。”
和谐
86条的第一条是“出口成脏”,平时上报最多的也是这一条。在这里,“靠”是被严令禁止的脏话,轻量级的词语,譬如“晕”和“汗”也未能幸免。而真正的问题在于,你不知道“低俗”的那条线划在哪里。
一个女孩子吃午饭时唱了蔡依林的《舞娘》而被上报。要如何严重的歌词,才可以导致她被拉进13号室?“为爱囚禁数千年的关节,正诉说遗忘的爱恋,听所有喜悲系在我的腰间,让那些画面再出现,再回到从前……”
寇爱打篮球,“那个星期天杨叔不知道发什么慈悲了,让我们喜欢打球的去那个跑圈的操场打下篮球。结果我打到兴奋处,叫了声YEAH,第二天被球友上报说我出口成脏。”
所有严苛的规定,和无数双眼睛的紧盯,最终的目的是为了促成一种改变。网戒中心经过3年的经营,内部和谐的气氛已经蔚为大观,所有新加入者,必须配得上这种和谐。
这种和谐是院方和家长梦寐以求的,每一个人都彬彬有礼,每一个表情都张弛有度,没有人会激情澎湃(这是“兴奋典型”),也没有人会低头不语(这是“消极典型”),每一次鼓掌都热烈而真诚,每一个发型都“符合大众眼光”,没有挑食,没有口头禅,没有摇头晃脑,没有……
寇则说,在这里呆过的人,不是成了傻子,就是成了人精。他觉得,大多数盟友和他一样,是后者。寇摸透几位医生的脾气只用了一个月,“有人喜欢你磕头,有人软硬不吃,杨叔喜欢你承认错误,越痛心疾首越好。”
如果被杨叔抓了现行,“首先,你要实话实说,大声地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并且马上申请点现钱,最好热泪盈眶,最好申请双倍的惩罚……”
不怕杨叔真答应么?
“是有风险,但杨叔是什么人啊,怎么也得仔细斟酌,然后用出其不意的方式解决这件事。他一般会叫盟友发言,让他们介绍你平时的表现,这时如果有人跟你有私怨,多半会举证你;如果你人际关系好,平时表现又不错,盟友就会发言说你进步很大,并且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如果多数盟友意见是你平时表现好,OK,你成功一大半了。这时候杨叔就会趁机点评你,点评你如果超过半小时,你必须马上扑到他脚下,抓着他的腿不放,放声大哭,并且高喊网戒中心的口号:重塑自我,打造完美……这个时候杨叔看你表现这么好,有可能会借机点评全体盟友,接着大家哭得稀里哗啦,你就趁乱混过去了。”
寇也承认,自己放声大哭的因素很复杂,除了想蒙混过关,也夹杂着屈辱和对父母的一些愧疚。无论如何,这是和谐的网戒中心永远也无法根除的痼疾——表面文章。
家长们常用小概率事件来安慰自己,“你说在哪里没有做‘表面文章’的人啊?再好的治疗,也总有治不好的病例是不是?”
不过,“表面文章”与网瘾中心的关系似乎并不如一般人所见那样水火不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表面文章”恰恰是维系这个体制的基础之一。
“自我晾晒”课上,盟友被要求坦白进来之前的恶行种种:和父母打架是小菜一碟了,拿刀砍伤父母(或者动过念头)也不新鲜,不到15岁的孩子,打群架能叫来2000多个人,同样年龄的,吸毒、做老鸨,家里现在还藏有多少克的K粉……在孩子们存放个人文件夹的地方,有一个文档干脆叫做“我离断头台有多远”。
刘说,刚开始他听了也很震惊,可是后来发现大家都愿意往坏里说,这道理也就琢磨出来了,“你说以前说得越坏,就证明现在转变越大,越有效果啊……”
“在那里我演得可好了,像个特别乖的孩子,我不那样我怎么出去啊?”1991年出生的宋也曾从那里顺利“毕业”。他第一次被电时,甚至直接晕了过去。过了两周,在他弄清楚“老实”的标准后,他终于不用被电了。
“老实的标准是什么?”
“一切听从杨叔,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在网戒中心,彻底接受杨叔的理论、改造成功的孩子被称为“精品”。杨永信从不保证自己能治好每一个孩子,但仍然看重精品率,“我们现在的精品率超过90%。”
这真是一个盟友、家长、院方“三赢”的局面。
出走之后
老程带儿子离开网戒中心一年多了,咨询电话仍源源不断地打过来。
他的电话被公布在网上,其上是杨永信竞选“感动山东健康卫士”的宣传材料,以儿子的口吻写就:“杨叔啊……等我们有了一番成就之时,一定不会忘记您,因为是您给了我们今天,没有您,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走向断头台了。所以,现在我要真诚的对您说一声:‘杨叔,谢谢您,您辛苦了,我的杨爸爸。’”
全国各地的无助的家长询问他“疗效”是不是真的这么好时,老程每次都回答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你最好自己过去看看。
老程的儿子在那里治了5个月,花了3万多元,“刚开始我还有信心,后来发现他的改变不如其他人那么大,他们总是告诉我说时间不够,但住一年两年我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啊。”最后老程选择离开,走之前,在家委会的劝说下,他给杨永信送了一面锦旗。
“现在小孩又和以前一样了,每天上网,打游戏,”老程很是无奈,甚至在回答完咨询者的提问后,还要反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治网瘾的地方?
(感谢白雪、郭建龙、祝伟等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