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利贷、强制贷款、被“转卖”，小额网贷的“黑洞”有多少？｜3.15金融消保调研⑤

网络小贷行业正经历从“野蛮生长”转向“合规发展”新阶段。

各市场主体对金融消费者的权益保护是否到位？这些机构的哪些行为还正在侵害金融消费者权益？监管机构的处罚案例和消费者投诉案例呈现怎样的金融侵权乱象？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历时近两个月，对上述两类大数据进行研究分析，还以金融消费者视角审视相关机构业务、产品和运营主体存在的侵权问题，亦以自由职业者和服务业从业人员等不同身份对部分小额网贷产品和运营主体进行了实测性研究。

调研发现，2024年以来，伴随小额网贷市场渐趋活跃，金融消费者对小额网贷的投诉规模快速上升；与此同时，金融监管部门对小额网贷市场各类违法违规行为高度重视、持续整顿、严肃处理。金融机构相关违法违规频度和受罚金额居高不下。更有甚者，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以不同身份申请贷款时，还曾遭遇高利贷、强制贷款、转卖申请和信息泄露等恶劣情形。

一年罚金近9000万元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在金融领域，监管部门的行政罚单就是矫正各市场主体行为的明镜。

南方周末“牧羊犬—中国金融业合规云平台”（下称“牧羊犬平台”）数据库显示，2024年，金融监管部门及其派出机构因涉及小额贷款、信用贷款、互联网贷款及金融消费者保护相关的违规行为发出113张行政罚单，50家金融机构及60名金融从业人员被处罚，累计罚没金额合计8988.21万元。

其中，被处罚的全国性商业银行9家、区域中小银行19家、民营银行9家、消费金融公司8家，证券公司、小额贷款公司、汽车金融公司、农信社、支付公司分别各1家。

从罚没金额观察，23家机构罚金过百万元。其中齐鲁银行因“个人贷款管理不到位、向关系人发放信用贷款管理不到位”等多条案由，被罚1495.13万元；吉林亿联银行因“未按规定履行客户身份识别义务”等案由，浙江网商银行因“个人贷款管理不审慎，贷款资金被挪作他用”等案由，宁波鄞州农商银行因“违规开展互联网贷款业务、违规跨区域开展信贷业务”等案由，均收到500万元以上的大额罚单。

核心风控外包踩踏“底线”

区分机构类型并进行研究发现，消费金融公司被罚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合作机构管理、贷后管理和消费者投诉管理等环节。特别是在合作机构管理方面，虽然监管层三令五申严禁金融机构将“贷前调查、贷中审查、贷后管理”的核心风控环节外包，但仍有消费金融公司对这条“红线”置若罔闻。

其中，河南中原消费金融公司“部分产品贷款发放、本息回收等关键环节操作全权委托合作机构执行”，兴业消费金融公司“将贷前调查关键环节外包”，分别被罚160万元和170万元。

这些机构的管理漏洞引致贷款资金使用失控。2024年，在8家受罚的消费金融公司中，5家出现了贷款资金被违规使用或挪用的情况。

侵害借款人自主选择权

民营银行被罚大多因为违反审慎经营原则，反映在小额贷款、信用贷款和个人消费贷款等方面，主要为贷前调查不尽职、对合作机构催收管理不到位、贷后管理不尽职、贷款资金被挪作他用和超限额发放贷款等。

其中，吉林亿联银行因“违反防范电信网络新型违法犯罪有关事项规定，未按规定履行客户身份识别义务，未按规定报送大额交易报告或者可疑交易报告”等问题，被罚758.34万；浙江网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因“个人贷款管理不审慎，贷款资金被挪作他用”等13项问题，被罚735万元。

7家商业银行和1家农信社因“互联网贷款业务违规”被罚，涉及问题包括违规开展互联网贷款业务、互联网贷款授信额度超过监管限额、互联网贷款业务侵害借款人自主选择权和公平交易权、贷后管理不到位，信息披露不规范、支付管理与控制不到位，信贷资金被挪用，部分流入限制性领域等等。

向关系人违规发放信用贷占六成

无论是全国性商业银行、区域性中小银行还是农信社，在信用贷款领域较为普遍的问题是违规“向关系人发放信用贷款”。根据牧羊犬平台统计，2024年，共有17家银行业机构因此被罚，占比近六成。

何为“关系人”？商业银行法明确规定，商业银行不得向关系人发放信用贷款。商业银行的董事、监事、管理人员、信贷业务人员及其近亲属，以及上述人员投资或者担任高级管理职务的公司、企业和其他经济组织，均属于“关系人”。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认为，通过2024年的金融行政处罚大数据可以看出，绝大部分商业银行、消费金融公司等持牌金融机构在小额网贷方面的合规度较好，但少数银行、消费金融公司在合作机构管理方面仍存在不到位、不合规等问题。核心风控环节不能外包的监管“红线”仍不乏以身试法者。由此导致的信贷资金被挪用、金融消费者权益被侵害相关案件仍时有发生。建议监管机构对相关违法违规行为保持高压，从严查处。

不当催收居高不下

金融监管部门的行政处罚是金融机构金融消保的一面镜子，广大金融消费者的维权投诉更直接反映金融机构的消保态度和行动。

2025年2月28日，北京市互联网金融行业协会发布了《中国金融消费者投诉指数报告》（第3期）（下称《报告》）。《报告》基于北京市互联网金融行业协会投诉平台、黑猫投诉平台和中国电子商会旗下消费服务保障平台“消费保”，收集并筛选出2024年全年涉诉金额小于50万元的超50万条金融消费者投诉有效数据。

《报告》显示，2024年，中国金融消费者投诉总规模呈现先略降后大幅持续上升的态势，违法违规问题的相关投诉占据主导地位。

《报告》认为，涉诉量大幅飙升主要来自平台金融、其他互联网贷款机构和支付机构，其中投诉量最多的三家平台金融机构投诉总量占20%以上。

哪些问题遭投诉最多？不当催收/恶意催收、高息费/高利贷、数据安全（以盗用客户信息为主）、虚假宣传和服务态度差是较为集中的问题，其次则是套路贷、强制搭售、服务效率低等。

不当催收是金融消费者投诉的绝对“重灾区”，2024年投诉量占比达48.7%。相当大部分的不当催收来自银行、消金、小贷、互联网助贷等机构委托的外包催收公司。这一乱象与上文所述牧羊犬平台金融监管大数据反映出的问题相互印证。《报告》指出，2024年不当催收的投诉中，存在相当部分是有还款意愿但无还款能力的借款人，他们希望通过协商的方式延期还款、分期还款、减免部分息费，但平台或平台委托的催收机构往往不予理睬，甚至变本加厉进行催收。

贷款申请不断被转卖

畸高息费或者高利贷也是金融消费者投诉的“重灾区”，其投诉量仅次于不当催收。2024年全年，畸高息费投诉量高达18.5万笔，占投诉总量的约1/4。

高利贷往往与砍头息、息费不透明、违规收取手续费、担保费、服务费等违法违规行为联系在一起。《报告》（第2期）指出，虽然目前头部助贷公司的借款利率均已压缩到24%以内，但大量中小助贷公司的借贷利率仍然较高，部分平台借款人实际借款利率达到或超过36%，涉及的平台包括小赢卡贷、洋钱罐、分期乐、省呗等。

2025年2月25日，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以不同职业身份对上述4个平台分别进行申请贷款实测发现，其中三个平台标称的年化综合息费率分别为：小赢卡贷为24%，洋钱罐和省呗均为35.99%。分期乐未批授信，但将研究人员的贷款申请转介至橙易通、有钱钱包和好信花等第三方平台。当测试人员随机选择“有钱钱包”后，又被转介到了“众享花”平台，所批授信的年化综合息费率为10.896%。

个别网贷平台还涉嫌强制下款。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以其它身份在“小赢卡贷”平台测试时发现，该平台将贷款申请额度、期限、收款人银行账号与申请人个人信息、联系人信息等项目置于同一个填报环节。在这些信息填报完成进入下一步时，没有像其他多数网贷平台设计一个有关获批授信、期限、还款方式和利息的预览页面，而是直接进入贷款审批和放款环节，并且“秒过”审批，测试人员所提供的银行账号被强制下款。当测试人员试图申请全额提前还贷时，该平台网站提示“暂时停止”提供相关服务。而该平台电话客服的解释是，下款当天不允许全额提前还贷，至少次日才可以申请全额提前还贷，而相关利息费用需要等待审批结果。测试人员次日再次申请全额提前还贷，但系统提示相关申请将于3天内完成审核。直至3月2日，在测试人员多次电话催促下，该平台才完成提前还贷的资金划扣，同时还扣收了首期的息费，按年化利率折算，该笔为期6天的贷款测试利率达7.8%。

泄露隐私仍未封堵

泄露隐私和虚假宣传也是投诉重点。

《报告》显示，2024年以消费者个人信息或隐私泄露为主的数据安全相关投诉量约12.8万笔，每月投诉占比超过13%，且11月和12月占比均超过了20%。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以不同职业身份在对小赢卡贷、洋钱罐、分期乐、省呗申请贷款测试后，测试用的手机号在10分钟内接到声称是“还呗”等平台工作人员打来的十多个陌生电话。

此后几天，研究员所提供的手机号经常收到来自洋钱罐、滴滴数科、还呗等平台发来的广告信息。测试中还发现，通过4家网贷平台APP或小程序申请贷款时均要求填写“联系人”和“联系方式”，其中3家机构均为手动填写，而“省呗”平台在没有获得测试人员授权同意情况下，可以直接调用测试手机中的“通讯录”选择联系人。

名称眼花缭乱背后的秘密

“友钱贷”“闪贷分期”“融聚普惠”……市面上各种名目的小额网贷品牌令人眼花缭乱，真假难辨。这些花哨的产品名称藏着哪些秘密？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采集了黑猫投诉平台2024年以来涉及小额网贷的相关投诉信息，经过数据清洗筛除与小额网贷无关的投诉信息后，尚有1381个“商家”因涉小额网贷相关业务被消费者投诉。

对这份名单中涉及的“商家”名称进行词频分析可以发现，所有名称中均包含“贷”“分期”“借”“还”“融”“普惠”“财富”“钱”“宝”“金”“条”等11种关键字词。换言之，名单中任何一个小额网贷机构的名称都是由以上11个关键字词中的一个或多个组合构成，如“友钱贷”“闪贷分期”“融聚普惠”等等。

哪些字词最受“欢迎”？统计发现，名称中包含“贷”“分期”“融”的店家均超过300家位列前三，占比分别达到30.92%、28.31%和24.91%，“金”“借”出现的频数均超过200家，占比分别为15.93%和14.92%。以上5个关键字词的排列组合，合计覆盖了超过95%的“商家”，而其余6个关键字词出现的频度均不超过5%。

起名“学问”：傍名牌

小额网贷产品名称为何高度雷同？起名背后又有哪些“学问”？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调研发现，基于小额网贷的目标客群、授信方式、授信额度等方面的差异，一家放贷主体通常会推出包含多个信贷产品的“产品矩阵”，如宜信公司旗下至少推出了宜享花、宜享贷、宜分期、宜人贷等多个子品牌。但是，并非所有“宜”开头的小额网贷品牌都属于宜信公司，“宜分借”“宜拍贷”“宜民贷”“宜保金融”等许多“宜”字开头的品牌经查证并非属于宜信公司，如“宜民贷”的运营主体为“宜民贷（上海）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已于2021年被注销）。截至2025年1月，相关平台的运营主体、网站或App已查询不到。

进一步调查发现，这一现象背后，既有其它同业名称设计上的巧合，也有“傍名牌”现象。如“芝麻信用”是蚂蚁科技集团旗下品牌，其在支付宝App内关联的贷款品牌包括“借呗”“花呗”“网商贷”等，但部分金融消费者投诉的“芝麻信用贷”“芝麻贷”“芝麻分期”等经查证与蚂蚁科技集团并无关系。

其中，“芝麻贷”运营主体为“广西芝麻贷互联网金融服务有限公司”（2020年被注销），“芝麻分期”运营主体为“广州市芝麻分期网络科技有限公司”（2021年已注销），“小额借钱花-芝麻分期平台（V1.0.0）”的著作权所有人为“杭州澜海合道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在营），“芝麻分期软件（V1.0）”的著作权所有人为“湖北轻豆商务咨询服务有限公司”（曾用名：湖北芝麻好信助贷服务有限公司，2022年被注销），“芝麻分期V2.0”（安卓版）App的厂商为“广州开飞科技有限公司”（在营）。“芝麻信用贷”的运营主体和软件信息未能查到。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认为，“傍名牌”现象背后，一方面缘于大量中小机构对头部机构的跟风模仿，利用用户认知习惯加快业务的传播推广速度；另一方面也有不法分子为实施诈骗等违法行为，故意搭建与头部正规平台名称相似的虚假平台，引诱用户上钩，骗取用户的个人信息和钱财，同时将自身藏于互联网海量信息之中，企图逃避监管和打击。

维权为何难？

遭遇侵权之后，金融消费者维权难度降低了吗？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在黑猫投诉平台实测发现，近1个月内投诉量最多的10家机构，投诉回复率均超过90%，美团借钱、京东金融、马上消费金融公司等头部机构对新增投诉的响应时间均在1天以内。如消费者提交的证据充分，商家对相关投诉提出解决方案的速度较以往显著提高。

上述数据为何与金融消费者的体感仍有差距？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认为，除了“幸存者偏差”导致统计上的错觉外，至少还包括如下原因。

一方面，部分网贷平台会利用借款人急于获得贷款的心理，通过不平等、不规范、不易理解的合同条款获得优势地位，造成借款人维权时面临取证难、成本高、责任主体难以辨别等维权障碍。

另一方面，金融消费者被高度相似的名称误导，向某些恶意“傍名牌”的贷款主体申请贷款后，因畸高利率、泄露个人隐私、暴力催收等原因，向正规的头部平台发起投诉和维权，难以得到及时解决。如“芝麻信用贷”并非蚂蚁集团和“支付宝”App中的产品，但在一些第三方网站的产品介绍中将其描述为“阿里巴巴旗下蚂蚁金服推出的一项贷款服务”。2025年以来，仅黑猫平台对该产品的投诉就多达八十余条，涉及暴力催收、泄露个人隐私、高额息费等违规违法行为，而其中绝大部分将投诉矛头指向“支付宝”。

此外，借款人普遍对相关法规赋予的权利不够了解熟悉，维权渠道难寻，以及自身心理压力、社会偏见等因素，不知维权、不敢维权、不愿维权的情况还比较常见。

金融消费者维权难的背后还有金融机构自身维权难题。

仍以蚂蚁集团为例。虽然该公司也曾针对个别“傍名单”背后的运营主体采取过维权行动，如2021年3月曾以侵犯商标权为由起诉“借呗蚂蚁分期”背后运营主体并获胜诉和赔偿，但面对众多类似行为也难以有效杜绝。究其原因，取证难、维权成本高是重要因素。这也造成被侵权的消费者迟迟得不到回应。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亦曾试图申请“芝麻信用贷”，但实测时发现，该品牌的App在各大手机商店均无上架，仅在个别IT、游戏类的网站、论坛、贴吧等渠道进行导流，且没有公开链接供下载，隐蔽性极强。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认为，在小额网贷由“乱”到“治”的过程中，既要对行业乱象保持从严监管高压态势，也要大力推动金融普法教育相关工作。同时，要给予头部机构合规经营必需的时间和耐心。只有合规的市场主体壮大了，才能更有效遏制违法违规市场主体的生存空间，从根本上保护金融消费者的合法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