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朱德庸:情绪是灵魂的呐喊,处理好人才有希望
“你知道吗,我头上有一根天线。”朱德庸用手在头上画了一圈,分享自己的创作秘诀。“它接收四面八方的讯息,我处理好画出来。”在漫画中,朱德庸一边无差别地攻击每一个人,一边又无差别地安抚每一个人。
“情绪就是灵魂提问,你答不出来,你就有情绪。把情绪处理好,未来才有可能,否则情绪会越来越大,吞噬一切。我这本书(《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原来只想画给自己,出版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必须拿出来让大家重视我们不在意的情绪,一定要解决,否则就是残害自己,残害别人。”
发自:上海、杭州
责任编辑:周建平
朱德庸(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社恐
朱德庸先生被四个镜头包围,分别对准他的全景、中景、特写和侧面。环伺的还有一个面光灯、两个侧灯、两个顶灯。他一会看摄像头,一会看主持人,脑袋很忙,手心全是汗。
朱德庸留长发几十年,大半已经花白。前面刘海斜挂在额角,另一边梳向耳后,像头上炸开一朵灰白的花。花瓣尖端搭在耳廓,偶尔掉落,他用手一捋,嘴上不停。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情绪、感觉和未知。”朱德庸向主持人讲述自己2024年出版的漫画新作《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嘴里吞吐着已经熟稔的语汇。来大陆十多天,行程被媒体采访、公开活动填满,类似的问题已经重复数十遍。
他偶尔走神,眼睛瞥向对面的白墙。天花板下挂着一只圆滚滚的恐龙肚子,头从另一面墙穿出,注视着正在讲话的他。这取材自这个空间的主理人的孩子的画作,让四周皆白的空间有了一丝童真和轻盈。
《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图:受访者提供)
朱德庸总说自己社恐,但在台上又总是滔滔不绝。据全程陪同宣传的出版社工作人员丁辉观察,朱德庸讲个不停的时候,表明他的体力正逼近极限。
朱德庸曾总结出对抗社恐的方法论:告诉自己,那些人都不是人。在参加宣发活动前连续听几个小时的音乐,一种音乐让自己兴奋,多分泌一些多巴胺增强对抗外界的勇气;另一种音乐将他带入另一个幻想世界,告诉自己只是去一个不喜欢的世界一会儿,很快可以回来。
这些办法时而有效,时而无效。无效时,他在活动现场戴上耳机或在脑中循环刚才的音乐,旁人说话,他点头好像听到,其实只听到音乐。
遇到启动宣传、接受采访,朱德庸要花巨大的精力抚平内心的紧张。有时,这些紧张会显化到身边,给他带来一些小麻烦(也可能是小欢喜)。
这次临行前,飞机因故障排查未能准时起飞。他坐在机舱,看检查人员走来走去,心里高兴:飞机坏了不能飞了,我不必去宣传了!可最后还是修好了。他一面和别的乘客微笑接受乘务的道歉,一面为成功出行遗憾:你们干嘛要修好呀!
“他其实很早就说过,让作品说话就好了。”朱德庸的太太冯曼伦说,“他真的很天真,但是(宣传)确实会干涉到他整个生活的节奏。”
2023年10月,朱德庸到苏州做一场活动。原定7月举行,临行前他眼睛肿了,延到8月底。又遇到肌腱炎发作,推到10月。好不容易到了日子,出发前眼睛又开始发炎,右耳暂时失聪,腰椎间盘也突出,不能坐不能躺。他困惑:怎么每次要出门就出问题。
“每个人身体都有两个我,一个识大体,一个忠于自己。我怕跟很多人接触,很怕跟人说话,那是真实的我在抗拒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对身体讲,随你怎么搞,除非世界末日,我一定去。过几天竟然全好了。所以今天识大体的我站在这里,不会讲到一半跑掉。”他把这个故事放在了活动演讲的开头,亲历的痛苦在讲述时被视作幽默,换来现场一片掌声。
2011年,朱德庸接受采访时表示,除非有必要,未来会越来越少露面,越来越少接受采访。这些年,他恪守诺言,安然隐居。
这次出行,果然很多人不认识他。有人以为他是个胖子,有人以为他是个秃子,有人以为他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在杭州的见面会上,一位小朋友拿着书请他签名,连着问了三次:你是正版的朱德庸吗?
不仅如此,原本好不容易习惯的环境也大变样:视频席卷各个平台,直播无处不在。他不仅需要唤起记忆中不愉快的、必须面对的众人注视的目光,还要学习面对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镜头、四面八方的灯光,以及屏幕上飞速堆叠的留言、鲜花和游艇。
只要采访,大多要求拍视频。媒体都知道他爱散步,让他在户外走来走去,团队希望拍到一些表情和动作,提出种种要求。
于是,他不仅要学习成为一名专业的演员,还要忍受路人的侧目和好奇的眼光。每一步都是煎熬。他面上强作镇定,心中懊恼不已:以前我应该说我最大的兴趣就是蹲厕所里!
所以,当我在酒店房间见到朱德庸时,不难理解他神色的轻松和欢喜。他怀念以前的采访方式,只需在酒店守株待兔。记者来了他就从卧室晃几步出来,边喝饮料,边吃点心,边胡扯一番。采访一结束,又像一朵云悠哉地飘回卧室,既轻松又舒服。
新书发布会前,读者在书店选购朱德庸的漫画作品(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2024年11月,朱德庸和家人花了17天辗转北京、上海、杭州,终于挨到了最后一场见面会。新书动机、缘起、成书过程几近倒背如流。他决定叛逆,跟主持人商量好,仅问有限的问题,将对谈时间控制在半小时内,余下一个半小时交给读者。他指望天南地北的新旧相识者趁着久别重逢或初见乍欢的喜悦,迸出问题,敲碎以往框架,给他一些冲击。
一位中年男性站起来,详述了自己与朱先生的渊源,几乎要从《双响炮》谈起。主持人在他回忆朱德庸作画的第二十年时忍不住打断,此时他已真情流露快5分钟,现场没那么多时间给他度分如年。
他终于问出潜藏在绵绵情意下的问题,犹如荆轲翻毕上呈秦王的卷轴:“热狗抄袭事件,您在回应一次后就保持沉默,现在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朱德庸一愣,这问题确实如他所愿跳出了框架,却没想到直接跳到化粪池。这桩无头公案是这些年唯一困扰他的公众事件。他向读者解释: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2023年,歌手热狗发布歌曲《楼下的房客》,被指抄袭朱德庸的作品《跳楼》。热狗发布微博道歉,称与朱德庸正洽谈授权事宜。朱德庸接受采访时回复:他接受对方的道歉,但“热狗”提到的“授权”,他认为对方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生米煮成熟饭”,因此拒绝授权。热狗又写了一首《楼上的房东》,被认为是对朱德庸的回击。朱德庸未再回复。
在回程的车上,他向我讲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语气严肃,声调都高了几分,是这些天罕见的激动。讲到最后,他止不住怒火:“我一世清白,怎么名字就跟这种事摆在一起!”
2024年11月16日,朱德庸(右二)和编剧顾小白(右一)、艺术家向京(左二)、脱口秀演员胡淡淡共同出席新书《一个人的人生未爆弹》发布会(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
浪漫
我们跟着落日回到朱德庸在西溪湿地的工作室。太太冯曼伦一下午都忙着准备第二天的直播活动,一边忙着安排,一边等朱德庸回家。
工作室是一栋三层洋房。2007年,朱德庸参加在杭州举办的第三届中国国际动漫节,受邀在西溪设立工作室。与他一同受邀的还有作家余华、麦家,国画家吴山明,音乐家徐沛东……他们陆续入住,在西溪比邻而居。
这栋工作室里,朱德庸无处不在。墙上、楼梯上、书架上、地上都摆着他的单幅画作,来自《双响炮》《涩女郎》《大家都有病》《绝对小孩》等多部作品。绕场一周,画作半生。
《大家都有病》(图:受访者提供)
一楼二楼的墙体全换成了落地窗,整栋楼因此格外通透。一排沙发朝着窗外。时值初冬,望出去是尚未落尽的黄叶,几只水鸟在溪上驻足,与走到露台的人对视。朱德庸特意置了一条小道,伸向水边。闲暇时,他会坐在小道尽头钓鱼。
窗户是朱德庸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符号。幼儿园时,老师必须把朱德庸的座位排在窗口,因为如果不能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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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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