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陈朗:不是“爱的代价”
编者按:
中文世界里的知识女性,从女学生到退休女性,许多人都读过这篇沉痛、锐利得惊人,被称为“孤篇压倒全唐”的悼文。她们将自己的人生投射到她的文字里,掀起海啸般的讨论,延绵至今。这也是一个家庭内部的私人故事具有强烈公共性之处。
责任编辑:吴筱羽
迟到的讨论会
林安之阅读新一届的中国研究硕士申请书时,看到不少学生写下想来这里的理由:“想和徐晓宏一起工作”。
5月末的安娜堡刚刚进入初夏,这个得名于橡树林的美国中北部城市,目之所及一片绿意,年轻的学生们坐在草坪上读书、聊天、遛狗,无论游客还是松鼠,都能在榆树和栎树下驻足。
围绕密歇根大学而建的安娜堡,曾是自由主义政治运动的中心,1960年,美国左翼校园团体“学生争取民主社会”在这里举行了第一次会议。作为底特律的卫星城,19世纪初,小镇的建立是为了烘托钢铁城的繁华,密大也随之从底特律迁来。许多年后,则是为了暂时忘掉底特律的衰败,一位中国作家,在她走访锈带和底特律的文章中,形容安娜堡“干净、宁静、安全、学区优秀”,“让他一住下就不打算走了”。
一栋教学楼中,五十多个人正在围绕一位中国学者的论文展开讨论,许多人来自底特律之外,波士顿、纽约、加州。这位社会学者,被朋友称为“密歇根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关注比较历史社会学、文化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交叉领域,聚焦社会变迁和现代化,“不满足于只将现成的(特别是自己导师的)理论‘应用于’研究中国,而是要自己去创造新理论”。
他是徐晓宏,此前在密歇根大学社会学系工作四年多,还是助理教授,尚未获得终身教职。然而,密歇根大学中国研究中心所长林安之教授阅读新一届的中国研究硕士申请书时,看到不少学生写下想来这里的理由:“想和徐晓宏一起工作”。
徐晓宏不是公众熟知的学者,他在一个圈子里享有的盛名,得益于他的研究和所做的事。徐晓宏出生于1978年的浙江农村,父亲是农民,母亲是村里的裁缝。他和改革开放一起成长,在北京大学感受到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潮思想,从化学系转到了社会学,革命、现代国家、资本主义成为他的志趣。他又是一个活动家,本科时,他逃了很多课,借别人的笔记来应付考试,却活跃在校内外的各种研讨小组上,到耶鲁大学读博时,他组建了一个社区,帮助朋友们的研究,出版论文。有人形容他像一块磁铁,“是所有人的导师”。
一位如今在北大政府管理学院任教的学者,申请博士时收到了多份录取通知书。她去不同的学校参观,在耶鲁,徐晓宏接待了她,带她回家,徐晓宏的妻子为她做了番茄炒蛋面。最终,那位学者在众多offer里选择了耶鲁,而不是硕士母校,也不是密歇根大学,以至于,一位教授还发邮件向她表示不解。而她只是对朋友说,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她对这个决定并不后悔。
徐晓宏有一个志向,是在40岁时,成为科拉科夫斯基。后者在牛津大学、耶鲁大学都任教过,是一位波兰学者,人生中,有一段漫长的、远离祖国的时光。
徐晓宏确实是一块“磁铁”,哪怕就在人们讨论的那一刻,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5个月,生命静止在45岁,静止在“助理教授”。但在安娜堡,线上线下悼念他的人有两百多位,斯坦福大学教授周雪光没和徐晓宏线下见过面,也赶着红眼航班来到现场。
会议厅里,头顶的灯光洒下来,屏幕上展示着两张不在场的主角的照片。一张是15年前在耶鲁,年轻人迎风看向远方,背后是暗淡下去的深蓝色天光;另一张在香港的某商场里,他靠着栏杆,低头看一本厚厚的书。
悼念以学术讨论的方式进行。从早上8点半到下午5点,大部分时间,人们都在讨论徐晓宏的论文。
这些论文有一部分是他病重时写的。密歇根大学社会学系副主任罗毅(Roi Livne)目睹过徐晓宏的写作过程:“他的每一部手稿都经过长年累月的苦苦修改。写完、修改,再加两三层理论论证,然后再修改,一切都要重新来过。”对一些人来说,学术的生产和出版是个漫长的过程。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论文,是和其耶鲁师兄花了六年时间,从2017年到2023年9月,经过多次迭代和删减,才最终发表。
他的社交平台和简历的更新,都停留在这一篇文章上。
这位曾被寄予厚望的学术新秀,读博时就在美国社会学顶级期刊发表过论文,耶鲁大学社会学系官网上至今能找到他发论文的新闻。但在好友张杨撰写的回忆文章中,最先提到的,是2023年下半年的两次谈话,徐晓宏告诉他,一篇文章被《美国社会学杂志》(AJS)拒稿了,“我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在英文期刊上发表过文章。”两个月后,他的另一篇文章被同一个杂志拒稿,他给张杨发微信:“下午大哭了一场。好几年没哭了,癌症确诊都没有。Feeling so tired of this game.(对这个游戏感到如此疲惫。)”张杨知道,在社会学研究重镇的密歇根大学,5年没发英文文章对一个助理教授意味着什么。
张杨还提到,2023年年末,重病的徐晓宏还必须在“半职工作”(工作量和薪水略减)和“长期伤残”(无需工作,薪水降至40%)两个选项中选择。“他是家庭的经济来源,但身体已无法支撑工作。”
2023年12月,徐晓宏去世。爱荷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陈爽记得,葬礼那天,播放了他生前录制的视频,第一句话是,“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追悼会”。这句话一出,在场的多数人都落泪了。接着,他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讲述自己长大求学的经历,随后话锋一转,聊到学术、韦伯。面对突然的转折,大家哭笑不得。“这个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想的还是这些事情?”
对于认识徐晓宏的人来说,5月的这场活动,更像是一场迟到的精神葬礼。张杨说:会议的几位组织者想法很简单,就是让他的同事们、整个历史社会学界一起来读他的文章、评论他的文章。
朋友们都知道,这是徐晓宏喜欢的形式,“没有人比晓宏更喜欢辩论了”。
妻子的礼物
陈朗准备的,是一张霍洛维茨1986年在莫斯科的演奏会CD。她为此“抢购了9天,买光所有库存”。
除了朋友和同行,学术讨论会现场还有一些陌生人,一位数学系博士生、一位学城市规划的学生、一位纽约白领、一位来密歇根探望孩子的母亲。他们对徐晓宏了解甚少,但无一例外,都读过他的妻子陈朗的悼文。
2024年2月,陈朗纪念徐晓宏的悼文在中国的互联网刷屏,引发广泛的讨论。文章中,有人轻易读到一个“野心勃勃、醉心学术的男人”,和一个“不断妥协、为家庭牺牲的女人”,有人说她用手术刀一样精准的语言来剖析婚姻关系,一些人给文章的评价是,“孤篇压倒全唐”。
陌生人不知道,陈朗其实也在现场。会议结束时,她站了起来,走向讲台。人们终于看清楚了她,短发,朴素,戴眼镜,气质温婉。
这个环节没有出现在会议的议程表上,在此之前,罗毅曾问她要不要说些什么。陈朗当时拒绝了,理由是,这是你们的专业领域。她似乎不应该涉足。
但最终,她站起来决定说些什么,比起激烈、漫长、专业的学术讨论,她的发言只有短短五分钟。
是关于一份礼物。密大社会学系为参会者提供的官方礼物是:帆布包、笔记本、贴纸。而陈朗,准备了一张霍洛维茨1986年在莫斯科的演奏会CD。
接着,她开始说话。这张唱片让她想起徐晓宏。霍洛维茨出生于俄罗斯帝国,离开了苏联,在西方生活60年后,他回乡演出,演出的门票大多给了社会主义精英。买不到票的学生在音乐厅外呼喊,试图进入。陈朗说,晓宏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
另一个理由是,CD里包含霍洛维茨演奏的舒曼的《梦》。她近来痴迷其中,因为那曲子似乎是关于英年早逝的灵魂。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停顿,眼眶红了。
短暂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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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