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非凡|刘争平:丈量世界屋脊的脚步
在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生中,你我总会有一些时刻,憧憬着能够打败生活的曲折坎坷,创造非凡。
见非凡品牌计划,希望与众多领域的“非凡大师”们相遇,从一张张面孔、一个个故事里,看见非凡,听见非凡,遇见非凡。本期,南方周末对话工程师刘争平,回顾在青藏高原筑起天路的岁月。
责任编辑:李屾淼 阮白卿
从2000年开始,刘争平把近25年的青春献给青藏高原的铁路建设。他主持并参与青藏铁路、拉日铁路等项目的勘察、设计、科研,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等荣誉、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西藏工匠等称号。
在中铁第一勘察设计院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铁一院”),刘争平被称作“指挥长”。他说话语气和缓,话出口前,总是经过充分的思考。身边人说,指挥长没有领导架子。
与所得荣誉相比,刘争平看起来十分质朴。一米八几的个子,身姿挺拔,留着灰白交杂的平头。办公室的盆架上,放着带锈迹的搪瓷脸盆和毛巾,专为醒神用。装U盘的袋子从市场淘来,印着80年代风格的花朵。他喜欢面食,无论是家乡西安的,还是工作地兰州的。10分钟,就能解决一大碗炒面片。
接受采访时,刘争平保持着一种秩序感。他主动拿出一沓纸,或是画出时间轴呈现事件,或是画图讲解地质原理。自己的想法也要分层列出,标上1、2、3的小圈序号。一边说,一边自觉地纠正:某个点刚才没讲准确,某小点逻辑上隶属于某大点。
“我是完美主义者。”他总是让办公桌“清清爽爽”,受不了凌乱的资料和垃圾。延续到工作中,这种精神就变成了“精益求精”。“这不仅是要达到规范、技术标准的要求,最主要是达到自己心里的标准。往往自己的要求要高于技术规范,这是我的追求。”
干一行,爱一行
刘争平今年53岁,微信头像仍是18年前拍下的风景照。2006年7月1日,刘争平坐上了青藏铁路全线通车的第一班列车。经过可可西里的清水河地区时,他仰头向外望去,看见巍峨的昆仑山被白雪覆盖,草原一望无际,忍不住按下了相机的快门键。
修建青藏铁路七年来,他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手上的工作。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安静、专注地欣赏沿线风景。
29岁之前,刘争平没有想过,青藏高原会长久地嵌入自己的生命中。他是西北平原的孩子,在西安长大。父母是农民,家中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1993年,从西安矿业学院(现西安科技大学)地质系毕业后,刘争平被分配到铁一院,驻地兰州,负责地质勘查。
一开始,专业的选择更多关乎生存。“(90年代初)煤炭行业不景气了,铁路刚迎来大发展时期。”年轻时,刘争平没有宏图、纠结或遗憾。他迎着时代的浪潮向前走,奉行平平淡淡的哲学——“干一行,爱一行”,敬畏自己的工作。“地质(勘测)是很枯燥,但是要养家糊口。既然选了,就要好好干。”
工作逐渐变成刘争平的使命,是从2000年开始。那时,铁一院开始了青藏铁路格尔木—拉萨段(后称“格拉段”)的勘测和建设。
1955年以来,这是我国第三次开展青藏铁路的勘测设计。经过前两代铁路人员的努力,1984年,西宁-格尔木段已实现通车。格拉段的建设却陷入停滞。多年冻土、高寒缺氧、生态脆弱、资金不足……都是铁路通向拉萨的障碍。
十几年后,国家经济水平提高,冻土研究取得进展。第三次勘测的任务,就是确定格拉段的线路走向,把冻土科研的成果付诸工程实践。
作为奔赴前线的地质组成员,刘争平其实有些茫然。他没去过高原,对那里的生存困难没有感知,应对的准备只是在行李中多装了几盒速效救心丸。
2000年下半年,勘测队从格尔木开始,逐步探入青藏高原腹地。8月抵达五道梁时,海拔已是4500米以上。
到这里的第一周,每天都有队员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被送了回去。刘争平也头疼得厉害,走路喘大气。一天中午洗碗时,他突然昏厥,用残留的意识靠墙倒了下去。吸氧、服药后,一个多小时才醒来。睁开眼,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东西,余光消失了。他后来咨询医生,得知这是视野缺失,又叫视神经缺氧。“恢复不过来,可能就失明了。”
初来乍到的刘争平,对危险没那么在意。他睡了一觉,还好第二天视力恢复了。他想,坚持坚持,也就过去了。
为了考察详细的地质情况,选出最佳线路方案,勘测队趟过唐古拉山无人区刺骨的河水,在大雪天扛着仪器前行。刘争平用浑浊的河水解过渴,借着山坡的背风处啃咸菜馒头。
长期的野外作业,还带来了心灵的试炼。高原没有手机信号,一个队四十多人,只有一部卫星电话。话费昂贵,每人每月只有一次联系家人的机会,时限1分钟。最短的一次,刘争平与爱人通了8秒。“好着呢,没啥事儿。”“好着就行,待着吧。”他还想把时间匀给家里有事的同事。
到了2001年4月,刘争平也陷入了迷茫。30岁生日这天早上,五道梁刮着大风,黄沙漫天。跟往常一样,刘争平和钻机组的同事到现场布置钻孔。中途,天下起大雪,雪花大得让他睁不开眼。他们短暂地躲了一会,又继续往前干,晚8点左右才收工。回兵站驻地时,青藏高原的太阳还很高,阳光刺眼又灼热。刘争平把当天的地质数据录入电脑,直到10点断电熄灯,窗外又是雪花飘飞。
刘争平头疼,辗转难眠。他从同事那里借来一只打火机,借着火光写了一首描绘五道梁气候恶劣的七言诗。到12点,还是睡不着。他跑到院子外的厕所,突然觉得难受。“想到自己30岁了,还在这种环境下工作。跟我同样大的人,人家在城里,实际上可能挣的工资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们还多一些。”这里没有蛋糕,也没有蜡烛,黑夜静默无声。刘争平把打火机打着,又吹灭,重复了30次,心里说,“祝我生日快乐。”
他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5月工作完成后,还要再回这里吗?当最后一次火光吹灭的时候,刘争平有了答案。“青藏线确实应该在我们这代人手里继续干下去。”对于自己来说,接手国家重大项目,是机会和挑战,“我千万千万要修下去。”
刘争平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身边的同事,有很多人选择离开了。刘争平继续干了6年,配合施工,研究冻土工程,直到青藏铁路通车。他从地质专业负责人,变成冻土科研队队员、队长。
总有人问他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刘争平思考过很多次,很正式地总结了四点:党员的荣誉感,钻研的兴趣,几代人的积累,历史责任感。他补充道,秉持着不服输的精神,工作才会有劲儿,他才会感到铁路的意义重大。“通车拉萨后,我坐在火车上往外看,天很美,水更蓝。”他愈发感受到,对高原土地和自己作品的热爱。
给冻土“装空调”
旅行家保罗·泰鲁曾在《游历中国》里写道,“有昆仑山脉在,铁路就永远到不了拉萨。”在国外专家和媒体看来,修建通往世界屋脊中心的铁路,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了高寒缺氧、生态脆弱问题,550公里的多年冻土段,也是青藏铁路格拉段迟迟未开工的重要原因。
冻土中混合着冰和各种岩石。夏季,冰融化,土壤变软。冬季,水结冰后体积增大,发生冻胀。钢轨、桥梁、房屋底部,随着土壤的冻融而升降、变形,遭到破坏,行车安全因此受到严重影响。
修铁路如何克服冻土的影响,不仅是青藏铁路的建设关卡,也是世界性难题。全球首条通过冻土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冻土病害率在30%以上,列车时速一度在50公里以下。
刘争平讲解,除了借鉴国外经验,我国也自主进行了大量实验。从60年代开始,我国就在风火山观测站开展冻土工程研究。到刘争平前往一线建设青藏铁路时,已经积累了四十余年探测数据。
青藏高原的冻土,大多属于高温冻土,易因工程产生的热量而融化、下沉,而铁路施工则讲究“怕软不怕硬”。建设的关键,在于遵循“保护冻土原则”,稳定冻土结构,减少周围热量的影响。
综合多次实验结果,刘争平带领团队探索出解决冻土问题的新道路。与之前的做法相比,本次工程打起了组合拳,运用多种措施保护冻土。同时,“化被动为主动”,从单方面采用保温板隔绝热量,变为主动给冻土降温。
第一种方法是,依靠碎石。在路基底部铺上片石,或在两侧加上碎石护坡。冬季,碎石间的冷空气下沉,让土层冻结得更坚固。夏季,热流向上,碎石可帮土层隔绝热量。刘争平解释,对于冻土而言,碎石就是“天然的空调”,保证了它的“冷”和“硬”。
第二种方法,采取热棒措施。在铁轨两旁插入中空的钢管,利用热棒内工质气液转换形成的热对流,将“冷量”传递给冻土。
第三种方法,避免与冻土有正面交锋。“热融湖塘、沼泽化冻土等比较复杂的冻土环境,解决很麻烦,我们全部改成以桥的方式通过,这样成本更高,但(在这种地形下)解决冻土问题更好。”
如果默认这些方法是2000—2006年间探索出来的,刘争平会立刻打断。
“你这么说不准确。”在他看来,解决方法的背后,不是一个确切的发明人,而是“几代人的努力”。
刘争平记得,早在1973年,西宁的热水煤矿就开展了碎石测温研究。后来发现长期控温有效,碎石又被运用到北麓河实验站的路基实验中。
在五道梁考察时,刘争平观察到,公路两旁的房子,因为取暖时扰动了地下的冻土,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裂痕。但在藏区牧民家中,这种情况几乎不存在。因为牧民们在墙下多铺了一层石头,起到了很好的阻热效果。这些细节让刘争平很受启发。
在巴基斯坦古墓中的冰晶、翠华山冰洞现象的背后,刘争平都发现了碎石的参与。后来,他给学生开办讲座,经常教导年轻人,发明工程需要从自然界汲取灵感,需要从古人的劳动中汲取智慧。
修建完成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刘争平并没有“大功告成”的想法。以上的成果,都只是在工程实践中有效。铁路长时间实际运营后,这些措施仍然可行吗?冻土问题有没有真正解决?“我们还需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通车10年以来,刘争平一直在做青藏铁路沿线的冻土地温监测。2016年的研究结果显示,他们的措施成功起到了冷却地基的效果。
“根据运营部门的统计,青藏铁路的病害率在5%以下,还是以1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运行,这么多年来没有发生变化。”这时,刘争平终于放心了。“目前,我们可以自豪地说,在解决多年冻土问题方面,我们的水平是世界顶尖的。”
99%的时候,是在积累
青藏铁路通车后,刘争平并没有停止脚步。他继续着冻土科研,参加铁路勘测,绘制出第一张雅鲁藏布江峡谷地区的地温分布图。他获得了劳模称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后又开设了劳模工作室,为冻土研究培养更多新生代力量。
2010—2015年,刘争平主动申请加入了拉日铁路(拉萨-日喀则)的建设。拉日铁路又称“青藏铁路的延长线”。“从人生的角度讲,我希望能完满一点,把整个大青藏线建设完。”
为选线绘图,刘争平频繁考察沿线基层村落。日喀则有17个县,刘争平去过其中的12个。他对当地的路轻车熟路,被村民取名为“刘北斗”。村民格外热情,邀请刘争平进屋喝酥油茶,看见他喝了几口,立马就蓄满,碗里永远不会是空的。“村民比比画画地说,很希望铁路能经过他们那里。”
这些话,一直是刘争平奋斗的动力。拉日铁路经过地热段长约47公里,探明最高热泉温度88℃。面对新的挑战,刘争平还是迎难而上。通过提高线路海拔、减小铁路深度、靠近山体侧边等措施,铁路克服了难关。
工作时,刘争平时常想起他的偶像,青藏铁路设计总工程师,李金城——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累,一人扛下全线的压力。在他身上,刘争平看到了一位工程师最重要的品质:坚持。
坐车去50公里外的施工地,每天安排十几个钻孔点位。等待钻机完成,把里面的土剥出来摆在地上。敲敲、砸砸,在本子上记录岩性,如果是冻土,则要看融化范围。再回到电脑旁边,录入数据。几乎每天都是这样重复。
做研究时,刘争平品尝过看不见监测数据有一丝变化的落寞。他也接受,自己也许只是在为后人做铺垫。但他依然选择继续。
“我们并不是牛顿、伽利略,没有天才的智慧。工作有99%的时候,是在做测量积累。我把数据测出来,从中可能总结不出任何东西,但肯定是为后面的人做积累。在积累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一点点,也许不是规律。但继续做,十年磨一剑,总有人会发现规律。”
在某些时刻,他能感受到一种联结。跟众多铁道兵、科研人员一样,他们都是铁路银河中的一颗星星,在艰苦的高原创造了交通的奇迹。他们一直坚信的是,走好平凡的每一小步,就是通往非凡的一大步。要是可以,他想一直待在一线。
当满载着乘客和货物的列车在雪域高原上飞驰,当遥远的昆仑山被铁道线拉近,没有人会怀疑“天路”的非凡。但身为这条天路的建设者,刘争平却从不认为有何伟大之处。他不过是抱着最朴实的责任心,投身到自己选择的事业中,从上一辈人手里接下了信念,再把它变成人生的标杆。
“在平凡的岗位,长期坚持不懈地干一件事,这就是一种非凡。对一件枯燥、反复的工作锲而不舍,这就是一种奋发。”刘争平说。青藏铁路的非凡,正是由无数人的锲而不舍汇聚而成。
在华为见非凡品牌计划系列访谈中,刘争平让我们看到,伟业背后来自平凡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源于孤胆踏上高原、年复一年去开拓“从0到1”的勇气;源于紧握科研人接力棒,与冻土作战的韧劲;源于一个人愿把自己的人生与未知的大青藏线紧紧串联的坚持。
一项非凡的伟业,正是由刘争平这样平凡的人,用一寸寸的开垦搭建出来,一生追求,日日如是。华为将与来自多个领域的非凡大师碰撞出人生的智慧光点,通过这些非凡大师的真实人生,看见非凡,听见非凡,遇见非凡,并激励每个平凡人去坚持、去跨越,怎样过今天,就怎么过今生。即便是天路的跨越,也源于脚下的每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