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忘记意味背叛
忘却是罪过,记忆是武器。
倘让这些陈年的叛卖和恩怨就此湮灭,let bygones be bygones,我们对得起那些受害者吗?对得起历史吗?
■回忆与随想
近有学生对我的“回忆与随想”专栏提出质疑,认为写来写去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大人先生们未必喜见,莘莘学子的兴奋点也不在此,牛奶、羊奶,或许还有狼奶,喝多了,谁稀罕你那淡淡的辣椒水?颓龄秃笔,多写何益?刍荛之忆,蟪蛄之声,我却还不想就此搁笔噤声,因我记着革命导师中排位老三的列宁的教导: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上世纪60年代,一出话剧《以革命的名义》演红大江南北,青年学生包场必看,灌输的就是这种列宁主义真经;后来到了“文革”,各单位举行“忆苦思甜”报告会,会上押尾的节目必是集体吞食糠秕和着野菜的“忆苦饭”,意图也在儆戒忘却,杜绝背叛。
忘却是罪过,记忆是武器。
可是那年头是从泛意识形态角度,而非道德层面讨论“背叛”的,所以“革命的”背叛事例照样多得不可胜数。笔者所在的外文系不过泠蹄水耳,居然可以一记的背叛是非也不少,兹择其中数端披述于后。
A君追求女生不得,心怀怨怼。碰巧这位女士生性疏宕不拘,某日温课完毕,快到开饭时分,把一本私密的日记留在课桌桌肚,径奔食堂而去。不知是有意窃取还是无意捡得,反正这本日记最后落入A君之手。人家的隐私,你个人在阴暗角落窥探一番倒也罢了,不知是否出于更为歹毒的目的,A君读完竟把本子上缴党委。“文革”祸起,日记的内容便被抄录成大字报,张贴在校园的主干道上,算是“黑话连载”(其实日记写得时而凄婉动人,时而契机入巧,看得不少人“中毒”),女士旋被作为“反动学生”遭到批斗。女士不堪其辱,在宿舍坠楼自尽,却又觅死不得,被弄到二军大附属医院,据说不施麻醉便打钢钉接骨。这边,A君和其他扎红袖箍的同学还要“追穷寇”,赶到医院,在病床旁召开“现场批斗会”。A君在“文革”后摇身一变,又玩了个三级跳,终于从外省回到沪上,混了个教授,据说现已富埒王侯。我也该死,有眼无珠,阅人不深,在了解这段故事之前,曾邀他一起从事学术项目,还为他提升博导写过推荐鉴定。但自从听说他的叛卖劣迹之后,再不屑与之为伍。叵料造化弄人,某年竟与此人一同列入一个什么模范光荣榜,真是羞煞我也!由是便峻拒这种荣耀,说什么也不去领奖,弄得校方对我颇有微词。后来大概那A君也听到些风声了,据说在网上贬我骂我。我倒反而高兴了,因为伟人有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某个年级有位B君,好像是那一届中最年幼的小弟弟,长幼懿亲,曾与班上最年长的大哥有象舜之谊。阶级斗争年代,天有不测风云,那位“象”兄因言获罪,被同学连续批斗。众目睽睽之下,“舜”弟作为知情人当然必须揭发。“象”兄在白茅岭劳改17年后终获平反,因为业务已经荒疏,回到上海,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单位可去,是当时的《英汉大词典》编写组向他伸出援手,把他吸纳进温暖的集体。此时,“象”兄才对我细讲当年“舜”弟是如何狠批老大哥的。“象”兄是明白人,知道并完全理解“舜”弟为了自保,必须撕破脸皮,慷慨激昂。“但是为什么要无中生有,添油加醋,落井下石呢?最后把我送上漫漫劳改路的竟是这位小弟弟!我非耶稣,但他绝对是犹大。”“象”兄这么说。叛卖即立功,B君毕业后被分配到外交部,一路攀升,直到当上联合国长官。长着势利眼的人们欢迎这么一位高官校友回来显亲扬名,忙着张罗荣衔赠上。又是造化弄人,当时我正扮演着系主任一类的角色,授衔时必须在场。可是心里想着业已退休在家的“象”兄和他的幼子(婚姻被劳改耽误多年的结果),我就是不去捧场。
另一个年级有位女同学“茉莉花”,虽不是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女,但秀外慧中,雍容尔雅,很受男学生们注目。一日,突然开来一辆警车,不由分说,把“茉莉花”抓起就走。后来,在押解回校接受批判时,大家才知道,“茉莉花”是被她的亲姐姐——一个在另校同样读英文的大学生——叛卖给“文革”当局的,说是抄家之后,“茉莉花”对伟人相片有大不敬动作,因而作为现行反革命被判处10年徒刑。下一次见到“茉莉花”已在“文革”结束之后。案子平反了,陆国强、徐烈炯两兄筹办的复旦版《现代英语研究》期刊正需人手,就把她留在编辑部了。我见她时,“茉莉花”还是像当年一样,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师,然后埋头继续工作,看不出音容凄断的样子,也没有瘗玉的冤屈或愤懑刻写在脸上。但一位女教师告诉我,长年的监狱劳役,“茉莉花”已因鸡胸而身体变形。再后来,她移居美国,从此音讯杳然。我出于好奇,问起过那个背叛她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年轻的朋友,你说倘让这些陈年的叛卖和恩怨就此湮灭,let bygones be bygones,我们对得起那些受害者吗?对得起历史吗?